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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恩仇——侠女奇缘※
绿珠、虞姬诸位弱女子，无力抗拒强权挽救危局，但并不屈服妥协，一死以谢知己，这是非常值得尊重的。然而他们的故事终究是悲剧，观者只能唏嘘。 历史中的悲剧太多，文化往往发挥代偿作用，赋予弱者以奇异的能力，使之以一己之力便能惩恶扬善快意恩仇。这种文化现象，就是流传已久的“侠”。世间有种种不公正不公平，有太多的弱肉强食，世人期望有人能打破固有格局，使强者收敛使弱者扬眉——女性作为长期处于弱势的群体，这种期望尤为迫切，于是来无影去无踪取人性命易如反掌的侠女便应运而生。 现代美国也塑造了众多的超能英雄，超人、蝙蝠侠、绿灯侠、蜘蛛侠、钢铁侠……拯救世界维护正义那是家常便饭。我们都知道那是虚构，他们最大的能力，只是娱乐大众。我们中国的侠却不同，他们真正寄托着人们的朴素愿望，那就是在公权力无法维护正义除强扶弱之时，能有奇迹出现。 可以确切地说，我们的“侠”大多也是虚构的。 我在本文小序曾明确说过，不避忌文化作品中的非真实人物，对“女侠”尤其如此，因为他们对我们的文化、尤其是通俗文化影响深远，更因为他们为饱受欺凌的女儿世界，带来一份慰藉。 侠女之一：越女 有迹可寻的第一位侠女与西施同时，其故事来自于《吴越春秋》（请参阅本文第一篇《倾国倾城》西施部分）。 话说吴国击败越国俘获越王勾践，勾践在付出极大努力回到越国后，开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积蓄力量锻炼士卒以待反攻。有一次，勾践和范蠡商议练兵之法，为了提升越军的单兵作战能力，范蠡建议请高人教练越军兵士的打斗技术，他说：“我听闻南林有个处女，国人都说她很厉害，希望大王能聘请她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 越王于是遣人聘请越女，要请教剑戟之术。 越女应邀前往。路上发生了一段插曲，一位自称“袁公”的老翁拦住道路，对越女说：“我听闻你很会使剑，想看看到底如何。（正闻子善剑，愿一见之）” 越女答道：“小女子不敢有所稳瞒，请你出招一试。（妾不敢有所隐，惟公试之）” 这很像武侠小说高手相逢时的场景，接着越女与袁公二人以竹枝互博，演出了一段精彩的打斗。让我们一同欣赏下这最早的侠客对决。 ……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竹枝上颉，桥末堕地，女即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女应即入之，三入，处女因举杖击袁公…… 也许我们会觉得这叙述过于简单，但瞬息之间的几次对招，无意中使中国武术呈现美感，也影响了后世诸多动作描写文字。而打斗的结果更朝无厘头方向发展，袁公飞身上树，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猿猴，作别越女而去。 越女见到勾践。勾践向她请教击剑之道，越女将用剑的理论作了深入阐发。她说：“我的剑术得自天然，并非别人传授。（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每当互博之际，应当内心集中精神，外表却示人以安逸，看起来像柔弱女子，一受攻击，立刻便如受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迅速强烈的反应。” 接下来是一番技击技术详解——“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这段话不易言传只可意会，我本人难以理解，你若真能读懂，说不定真能成为高手。 越女告诉勾践，掌握这种本领，就可以“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勾践于是命令军官向越女学习，再传授给士兵，经过高手指点，越军战斗能力遂无敌于天下。 在《吴越春秋》这段文字中，越女似乎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世外高人。相对而言，我更喜欢另一个越女——金庸先生武侠短篇《越女剑》中的小青。
同样是为增强越军战斗力，范蠡受命寻找越女教授越军击剑，他找到了牧羊女小青。范蠡心中还藏着一个秘密，他希望小青早日教成越军剑术，以便能早日攻破吴国，救出他那在吴国担负特殊任务的爱人——西施。 不幸的是，小青爱上了范蠡。 越国兵士在见识了小青出神入化的剑术后，果然成为无往不利的军队。越国破吴之日，就是范蠡和西施相见之时。 举国欢腾，然而小青并不，她第一次品尝了嫉妒的滋味，她追到吴宫，要杀掉西施。小青既然做此决定，再没有人能保护得了西施。 范蠡只能聊尽人事，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后守卫。 谁也不能阻档小青，除了她自己。 让我们一同来欣赏下金庸先生这段精彩文字吧。 蓦地里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跟着呛啷郎、呛啷朗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进来，便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的游来，长廊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阻挡不了阿青。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里？”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里。” “里”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绿衫人飞了进来，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视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失望和沮丧，再变成了惊奇、羡慕，变成了崇敬，喃喃的说：“天……天下竟有着……这样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然破窗而出。 越女阿青，终究成全了范蠡和西施。 武力是强大的力量，真情亦然，但更为强大的是懂得世间恩怨、足以驾驭武力和真情的人心。 无情未必真豪杰，越女阿青，可谓豪杰矣！ “造侠”第一步：得遇高人
聂隐娘出生不错，她的父亲是唐德宗贞元年间魏博地区的大将军。按理说，将门之家，生活条件应该不会差到哪去，一辈子吃好喝好完全不成问题，但隐娘的命运岂能如此平庸？ 在她十岁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有个尼姑在聂锋家讨饭吃，无意中看见隐娘，似乎看见了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于是对聂锋说：“你把这个女孩送给我，让我来教她本领吧！” 聂锋又惊又怒，对尼姑破口大骂。 尼姑并不生气，只是对聂锋说：“这女孩我要定了，你就是把她锁在铁柜子里，我也要把她偷了去。”这可不是空口威胁，那天夜里，隐娘果然失踪，聂锋令人四处搜寻，却杳无踪影。 隐娘就这样走出了成为女侠的第一步。 少小离家和得遇奇人几乎是成为侠客的铁律。比如郭靖，在家里固然有江南七怪和马钰的教导，但真正让他成为大侠的关键因素，还是他离开蒙古到江南后遇到洪七公，学会降龙十八掌，也学到了洪七公的大侠风范。 而世外高人往往身份奇特，女尼只是一例，后世的独臂神尼自不必说，峨眉派的灭绝师太也是一狠角色。但如此爱才的高人并不多，这说明聂隐娘可能真的有远胜常人的根骨禀赋。高人为师，加上天赋出众，无疑使聂隐娘“成侠”之路更为顺畅。 “造侠”第二步：苦练奇功 五年后，“高人尼”把隐娘送回家，告诉聂锋说：“我已教成她功夫，你可以把她领走了。” 五年前，隐娘只是十岁女童，可现在，她已成为身负绝艺的剑客。在家人的盘问下，她汇报了自己练功的全过程。 话说当日尼师把隐娘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住在一个大石洞里，石洞外松萝密布，猿猴极多——这地方眼熟不？如果我没记错，张无忌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练成了“九阳神功”，而且《九阳真经》还是在一只猿猴身上找到的。当然，袁承志也是在这样一个山洞找到金蛇郎君的武功秘籍的。 这里，早已有两个与隐娘年纪仿佛的女子，都一幅聪明婉丽的模样，不吃东西，且能够在峭壁上飞走。 隐娘的第一课，就是跟着他们学习攀爬。尼师给隐娘一位药丸，一口两尺来长吹毛可断的锋利宝剑，令她去追逐二位师姐，渐渐地，隐娘觉得自己已身轻如风——武侠小说主人公，不吃点神奇药丸那是说不过去的，所以经常有什么一吃就会增加一甲子功力的东西，令他大走捷径。如果又没记错，郭靖大侠当年也是喝了能增加三十年功力的腹蛇宝血，才从笨小子陡变成强人。而隐娘的基本功也同郭靖相似，郭大侠在蒙古可就是靠夜夜跟着马钰爬山，才练成了全真教绝学“金雁功”滴！ 第二课是用剑。隐娘悟性奇高，一年之后，在悬崖峭壁树梢藤上刺击猿猴，可以百无一失。接下来是更凶猛的对手，隐娘以虎豹为练习对相，每次她都能把这些猛兽的头带回来。渐渐地隐娘功夫越来越高，已可以在空中飞行，刺击鹰隼也能无一不中。练到这个地步还未结束，尼师让隐娘改换兵器，慢慢地越来越短，最后只拿一枝五寸长的藏在手中，再出手时，对方根本不知道已面临杀身之祸——要增加武侠小说的真实性，那练功的过程一定要循序渐进。看隐娘用剑这一段，不由想起杨过最初持玄铁重剑与激流搏斗，后来改用木剑与海浪相搏，到后来终于练成摘叶飞花手中无剑胜有剑的盖世奇功！ “造侠”第三步：实战演练
猿猴、虎豹、老鹰都只是练习道具，技击的最终目标是人，要成为绝顶高手，就一定要在人身上作实战演练，一来试演学来的本领，二来破除心理障碍。 隐娘从师的第四年，有一天，尼师留两位师姐守洞穴，只带着隐娘来到一处都市。尼师指着街上一个人，向隐娘历数这人的罪过，那人肯定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坏家伙，正是剑术实践的好对象，顺便还可以为民除害。 尼师对隐娘说：“你把那人的脑袋给我割下来，不要让别人发觉。你放心动手，镇定点，就像鸟儿飞过那样容易！”说完塞给隐娘一柄三寸长的羊角匕首。 隐娘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那人，割下他的脑袋放入囊中，街人行人竟没能发觉！ 提着那人的脑袋，师徒俩返回寄住的客栈，用药把脑袋化成水，杀人痕迹全消。隐娘的第一次实战演练大功告成！ ——这一次演练，为后世武侠故事定下基调，那就是侠客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只能惩恶锄奸，不得与善良群众为敌。尼师设计的实习计划是残酷的，在电影《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初学太极拳，张三丰也只是说：“给我把玄冥二老这俩王八蛋打成废人！”她却非要隐娘割下别人的脑袋。 那把脑袋化成水的神奇药物也很值得注意，如果我再次没记错，韦小宝同学初入皇宫掌领尚膳监时，曾用这东西化过许多人的尸体，这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化尸粉”！ 这一次还只是纯技术演练，一年后，隐娘还将上一堂生动的意志训练课。 隐娘从师第五年，尼师决定让她来一次单独行动，她对隐娘说：“有一个大富豪犯有重罪，他无缘无故地害了很多人，你今晚上进他家去，把他脑袋割回来给我。” 隐娘带着匕首出发，但这次时间挨了很久，虽然成功拿回脑袋，但天已快亮了。尼师大怒，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隐娘回答：“我去时看见那人正在戏弄一个可爱的小孩，不忍心立即下手，所以拖延到现在。” 尼师骂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先把他心爱的东西先解决掉，然后再杀掉他本人！”先杀所爱，再杀本人，这真是最残酷的报复方式。 隐娘拜谢受教。 ——无论恶人作了什么恶，取他性命已足示惩罚，虽然残害其所爱能让其受到更大的痛苦，但滥杀无辜已不是侠的行径。最后这一课，我实在不能苟同，此是的尼姑，让我联想到的是因为自身悲剧而报复社会的四大恶人之一叶二娘、和赤练仙子李莫愁，还有极端冷酷的灭绝师太。 经过这一课，尼师认为隐娘已可出师，便教授她将匕首藏在脑后的办法，送她回了家。并对她说：“二十年之后，我们再见面吧！” ——一订约便是二十年，这也是高人常有的做派。不信？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大绝世高手，每次华山论剑之约，正是二十年！ 现在的聂隐娘已完成了人生重要蜕变，但她仍只能称作“剑客”，不能称为“剑侠”，因为她还缺少侠的精神气质。 聂隐娘如何成为当之无愧的剑侠？且待下文分解。 “造侠”第四步：明了是非
且不论有无现实基础，在我们的文化中，“侠”始终是作为一种正义精神化身存在的。所谓武侠，武力仅仅是成为侠的基本条件。为何使用武力？如何使用武力？是侠与暴力犯罪分子的分水岭。 许多粗制滥造的武侠小说并不认识这个道理，结果把主人公写成空有绝世武功，却无胸襟无见识乃至没有基本容忍力的俗人，令人生厌。 聂隐娘则为我们充分展示了优秀侠客的见识和判断力。 初回家的隐娘，身上还有非常神秘习惯，每天晚上就不见踪影，到天明却一定回家。有这么个失而复得却神出鬼没的女儿，聂锋并不敢怎么管教，也不太怜爱。 就连终身大事，也是隐娘自己作主。有一天，一个以磨镜为职业的少年到他家招揽生意，隐娘突然说：“这个人可以当我的丈夫！”于是便把想法告诉聂锋，聂锋不敢不依，这个磨镜少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招揽到一个老婆。 隐娘的眼光很特别，她嫁的丈夫除了磨镜，没有其它才能。聂锋见木已成舟，只好多给小两口衣食，让他们在外室居住。 ——如此草草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且是选择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作为行动极其自由的隐娘，这很令人费解。私下揣测，隐娘每晚行踪难测，她一定早已了解这个磨镜少年，他虽无其它长处，但却在人品、性格上打动了隐娘。正如黄蓉初识郭靖，那时的郭靖绝对属于钱多人傻的主，但黄蓉却已深刻认识到，这家伙具有草原一般宽广的胸怀，足以包容自己的一切，于是一对武侠经典情侣遂告诞生。 过了几年，聂锋去世，他的上司魏博大帅知道隐娘身负异能，便重金聘请她来自己幕下。 又过了几年，魏帅与陈许这个地方的节度使刘悟发生矛盾，便指派隐娘去刺杀刘悟。 刘悟也是典型的异能人士，他虽不会武功，却会“神算”——后世许多小说都有“掐指一算，原来如此……”之类的忽悠，大概就是从刘悟这里找的灵感。 话说当日刘悟掐指一算，哦！原来如此！赶紧召来部下牙将，布置了一个奇特任务：“明天你一早赶到城北，等待夫妇两人，他们一个骑着黑驴一个骑着白驴。到得城门时，有鹊鸟在他们头上叫噪，丈夫拿起弹弓打鸟不中，妻子夺过弹弓，只一发便击毙鹊鸟。如果你见到这两人，立即上前行礼，就说我想见他们，故派你远道相迎。” 第二天，这个牙将依令行事，果然遇见隐娘夫妇，刘悟的预测不差分毫。牙将邀请隐娘夫妇至府，并将刘悟的预测告诉他们。隐娘夫妻二人大吃一惊，说“刘仆射真是神人啊！否则怎么能将我们算得那么准确，我们愿意一会刘公。” 到得刘府，刘悟亲切接待二人。隐娘知道无法隐瞒此行目的，只能拜谢：“我是魏博大帅派来行刺您的，刘仆射却对我们这么好，真是惭愧。” 刘悟显示了过人的风度，他说：“你在魏博大帅幕下，与我为敌不过是各为其主，人之常事。但当今天下，魏博和我们陈许有什么差别？请放心留下来，不要疑心。” 既料事如神，又豁达大度，隐娘为刘悟深深折服，知道魏帅远不及他，决定易主而事：“仆射身边没有可靠的人保护，我愿意弃魏帅而投奔您帐下。” 刘悟大喜，问她有什么需要，都将依言满足。隐娘说：“每天给我二百文钱就够了。” ——唐代藩镇割据，很难说谁善谁恶，相比魏帅，刘悟只是更有见识更有胸襟的一个。在魏帅眼里，剑客只是工具，用来搞搞暗杀活动，除掉自己的仇敌。而刘悟则给了隐娘另一种待遇，尊重。因此，虽然魏帅以重金作酬劳，而刘悟仅仅给予每日二百文，隐娘却选择追随刘悟。 “良禽择木而栖”，追随金钱，还是追随良知，是普通武者与侠的最大分野。 许多“大侠”都曾经历过这种考验，有的甚至与金钱无涉，超越了世俗情感。极经典的是《神雕侠侣》中杨过的成长，最初因为误解父仇，一心想害死郭靖。后来郭靖一次次舍身相救，且一力承担防守襄阳、卫国护民的重任，经过大是大非的洗礼，杨过终于明却恩怨，成为一代大侠。 “造侠”第五步：武尽其用
投奔刘悟一个多月，隐娘对刘说：“魏帅手下异人多，我不成功，他不会善罢干休，必然会再派人来。今晚我将剪一束头发，系以红绡，送到他枕前，告诉他我不再回去。” 刘悟听任她去了。 四更天时，隐娘返回，对刘悟说：“信已经送到，今晚他必然会派精精儿来杀你和我，我只有尽力与他相斗，希望刘公不要担忧。” 刘悟是豁达大度之人，并不太畏惧。 高手对决终于发生。当天夜里，刘悟的寝室烛火通明，已过半夜，忽然有两根布幡，一红一白，在他的卧床四周互相扑击。过了许久，从空中掉下一个人来，身首已经分离，隐娘也现身出来，说：“精精儿已经死了。” 说罢，隐娘把精精儿的尸首拖到外面，用化尸粉化成水，毛发全无。 干完这些，隐娘对刘悟说：“明天晚上，妙手空空儿还将过来，空空儿的剑术出神入化，已到了'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的地步，可以空虚进入无边无际之境，没有形迹，没有身影。我的技艺，远未到他的境界。因此，我们只有靠仆射的福气了！你需要用于阗玉石做环，围住颈项，再用被子盖好。隐娘将变化成一只“蠛蠓”（小飞虫），躲在仆射的肠内探听动静。其它就无处可逃了！” 刘悟依计而行。那天夜已三更，刘悟仍未睡熟，猛然听得脖子上一声金属厉响。隐娘从刘悟口中跃出，说道：“仆射再也没有灾祸了！空空儿这人就像一只俊鹘（猛禽），一击不中，立即飘然远去，羞于没有击中。不过一更天的时分，人已在千里之外了。” 在刘悟的于阗玉石上，留着一道匕首的划痕，深入玉石几分。 从此，刘悟更加厚待隐娘。 ——为何使用武力，如何使用武力，是侠之为侠的根本。快意恩仇，但绝不滥杀无辜，方是侠客本色。 武力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可以用来作恶，也可以用来行善，因而任何一位侠客，绝不会倚仗武力来达到目的，除非被逼无奈要用以救善惩恶。隐娘之击杀精精儿，正是如此。 而空空儿一击不中飘然远遁，并不死缠烂打，也属爱惜羽毛的世外高人。这一形象也为后世武侠小说经常模仿，有的直用其名，有的则在大宗师和绝顶高手的形象塑造上有其元素。所谓“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一击必中”，所谓“一剑西来，天外飞仙”，也是如此。 你几时见过打得双方鼻青脸肿的高手？ “造侠”第六步：远遁江湖 侠客异于常人最大之处，就是行踪不定，尤其大事已了，淡出人们的视野便是大侠的必然结局。 唐宪宗元和八年，刘悟入朝觐见皇帝。隐娘不愿再跟随，她说：“从此我将寻觅各地的名胜山水，访求有道的高人。”他对刘悟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即给她的丈夫一份薪水——无须上班即可领取的薪水。 刘悟答应了她，后来渐渐就失去了隐娘的行迹。 直到刘悟去世，隐娘骑着驴赶到京师，在他的灵柩前痛哭了一场，洒泪别去。 再后来，刘悟的儿子刘纵出任陵州刺史，在蜀境的栈道遇见隐娘，隐娘的面容与从前相差无几，仍骑着一只白色毛驴。她对刘纵说：“公子将有大难，你不应该来这里。”说罢拿出一粒药丸，让刘纵吞服。又说：“明年你要快快辞官回洛阳，方能脱离祸患，我的药只能保你一年平安！” 刘纵没有刘悟的本领，并不太信隐娘这套，只是拿出些丝绸要赠给隐娘，隐娘一无所受，只是喝得大醉而去。 一年后，刘纵并不辞官，果然死于任上。 从此，再也没人见过隐娘。隐娘的结局正如她的名字——隐去。 ——了却恩怨，飘然远遁，已成为诸多侠客的共同结局。我们以广为人知的金庸小说为例，胡斐隐于雪山（《飞狐外传》），袁承志远去海外（《碧血剑》），陈家洛携红花会众去了西域（《书剑恩仇录》），狄云带着空心菜和水笙隐居藏边雪谷（《连城诀》），杨过与小龙女如隐娘般携手游山玩水（《神雕侠侣》），就连小流氓韦小宝也带着众多老婆“鸿飞天外又冥冥”去也。 这段关于聂隐娘的文字之所以会这么长，因为我想藉此探讨“侠”的养成，以及其对后世武侠小说的深远影响。 武侠小说属于通俗文学领域，也许有朋友会觉得我纠缠此话题有不务正业之嫌，然而所有“雅”的文学，其实在诞生之初无不是“俗”的文学，《红楼梦》、《水浒传》乃至《诗经》、《楚辞》莫不如此。 有故作高深远离群众者，渐有“由俗入雅易，由雅入俗难”的趋势。我想借此机会申明，文学本无雅俗之分，只有高下之别。写得好，便成为经典，如金庸古龙梁羽生，已是文学史无法抹去的一页；写不好，便成为垃圾，如当前许多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无人去读的现代诗。 谁雅？谁俗？让历史来检验吧！ 侠女之三——红线
《聂隐娘传》在唐代传奇小说中独树一帜，开拓了武侠小说的新天地，对后世武侠小说的影响至为深远。如果古代武侠短篇中寻找，大概只有唐末袁郊《甘泽谣》中的《红线》可以相提并论。 与聂隐娘的“造侠”全套过程不同，红线独辟蹊径，以引人入胜的笔墨宣示了一个道理：大侠来自草根，高手就在身旁。换言之，它为我们探讨了“侠”存在的可能性，让人实实在在地感觉，“侠”离我们并不遥远。 话说唐朝藩镇割据，渐渐形成地方脱离中央，各自争权夺利的尾大不掉之势。这在聂隐娘篇里已有提及。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家一名婢女，因为她有才艺，能弹阮（古代一种琵琶），而且又通经史，薛嵩便让她协助做些秘书工作，称之为“内记室”。 如无变故，也许红线一生都将作一名称职的“内记室”。 偶而她也会显示出过人的判断力。有一次军中举行宴会，红线对薛嵩说：“乐队奏乐时，羯鼓的声音很悲切，那个击鼓的人一定有什么心事。” 薛嵩也懂音乐，仔细一听，觉得红线所言不差，便把击鼓者召来询问，那人说：“我得到消息，我的妻子昨夜身亡，可我又不敢请假回家去料理。” 听说如此，薛嵩立即令他回去。 这件小事，可见得红线的同情心和敏锐的判断力。不过这还只是小试牛刀。没人觉得有什么异常，红线，仍不过是个有点观察力的“内记室”而已。 接下来，薛嵩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一个足以导致兵连祸及生灵涂炭的大麻烦。 当时是唐肃宗至德年间，李亨接过的是李隆基留下的烂摊子，盛唐时代已一去不返，唐王朝走上不可逆转的下坡路。当时河南河北都不安宁，朝廷新设置昭义军，以淦阳为军镇，令薛嵩领军控制山东。 为了使各藩镇搞好团结，朝廷出了个损招，下令薛嵩把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就是隐娘家所在的魏博），又让薛嵩的儿子娶滑台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为妻。经过这番折腾，几个节度使结成儿女亲家，似乎长治久安的日子就将到来。 然而政治从来只是利益博弈，一切为了利益，为了一切利益，什么联姻，什么人质，统统不起作用，该打照打，该抢照抢。所谓“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真遇上这种乱套的社会，老百姓可躲都没地方躲。 薛嵩的亲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就想搞点事（又是魏博！）。他对外宣称自己得了肺气病，天气一热，病情便会加剧，于是经常对人说：“我如果移一下地方，去镇守山东，那里气候凉爽，我就可以多活几年。” 山东，正是薛嵩的镇守地。 不光构思，田承嗣还在积极地作着准备，在军队中选拔了三千个格外武勇的兵士，号称“外宅男”，给予较重的酬劳，将他们变为自己的私人武装。一面又大张旗鼓，让人卜选良辰吉日，准备把家迁到潞州。 一山难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田承嗣若真把家搬到潞州，“潞州节度使”薛嵩情何以堪？于是薛嵩终日发愁，自言自语，找不到良策。 有一天，天色已晚，薛嵩正在发愁，身旁只剩下红线一人。红线突然问道：“主公这么长时间来吃不好睡不香，心里老有牵挂，莫非是因为邻境的事？” 薛嵩没怎么在意，随口说：“这事安系地方安危，不是你能料到的。” 红线说：“我虽然身份低贱，但却有办法为主公解忧！” 薛嵩这才感到惊奇，说道：“我不知道你原来身负异能，是我自己愚昧，不能识人啊！”于是把田承嗣的所作所为告诉红线。 红线这才显山露水，主动请缨去魏博走一趟，而且要求的时间极短，一更出发，三更便可回来复命。 薛嵩只能让红线一试。那天夜里，他难以入眠，点着蜡烛，连饮了十多盅酒。忽然听见外面有树叶飘落的声音，忙起来询问，结果是红线回来了。 薛嵩问事情进展如何？红线的答案是——搞定了！ 薛嵩又问有没杀人啊？红线的答案是——用不着！ 到底红线做了什么，可以解决这么大麻烦。原文里有非常精彩的描写，让我们看看红线如何自述这一夜的工作。 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见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穀，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遂持金合以归……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原来这短短两更时间，红线已飞奔了七百里，而且偷取了田承嗣枕边的一个金盒。 为什么要偷这金盒？那分明是告诉田承嗣，我可以在你睡觉时不知不觉取走这金盒，那我就可以随时取走你的人头。 告诉对方，己方拥有可以随时致你死命的力量，以打消对方的非分之想，此可谓之“侠威慑”。这一理念在现代战争发扬光大，遂发展成为“核威慑”。 接下来的工作很简单，薛嵩派人带着金盒，顺便捎了封软硬兼施的信给田承嗣。田承嗣大吃一惊，被“侠威慑”深深镇住，立即给薛嵩送去重礼，并且表示：“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从此不敢再造次，和平从此真的到来了。 好的武侠小说就应该是这样，侠客于不经意间出手，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见一滴血，就将祸患消弭于无形。 没过多久，红线编了个前世杀人今世偿债的借口，如隐娘一般辞别薛嵩，远遁于江湖。 聂隐娘故事带给我们武侠的快乐，红线的故事带给我们的却是两个启示： 第一、和平不能靠容忍换来，只有掌握了足以毁灭敌方的力量，并且适当地向对方宣示，才能换来真正的和平。 第二、不要轻视身边的任何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特长，将来给你很大帮助的人，极可能出自你的意料之外。 侠女之四——吕四娘
漫长的中国历史是法制缺位的历史。 历朝历代所谓的“法”，毫无平等精神，完全服务于统治。为了统治，掌权者可以使用各种惨无人道的“非刑”，也可以凭个人意志兴起大狱，将坏事者家族乃至亲友全体诛灭，连那些既无知又无辜的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幸免。这种残忍的株连之法，直到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仍然存在。可想而知，中国历史的角角落落有多少无辜的哀号和鲜血。 面对至高的强权，百姓是无能为力的，然而人们还是期望奇迹出现，所以会有荆轲刺秦王、博浪沙椎击秦车的行动发生——“侠”成了绝望的国人制衡强权的一种期盼。 这种心理延续至清朝，终于因为雍正原因不明的暴亡，敷衍出许多“侠客刺皇帝”的故事来。 吕四娘无疑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 吕四娘在通俗文学界中有很大的名气，其实她有个在学术界的名气还要大得多的祖父吕留良，说吕四娘，正要从吕留良说起。 明末清初有许多学问超卓的大儒，终身抱着“反清复明”的理想，如柳如是章述及的钱谦益，再如顾炎武、黄宗羲，当然还有大名鼎鼎的“晚村先生”吕留良。 钱谦益投身反清复明运动，搞的是地下工作，打枪的不要，悄悄地干活。吕留良呢？实际工作干不了啥，却总爱对弟子作深刻教导，又爱在著述中表达理想。 那幅著名的对联—— 清风虽细难吹我 明月何尝不照人 暗喻自己思“明”而仇“清”，正出自吕留良之手。以他的才识，如果入仕定能有所作为，但他在应试清朝的秀才后，便不再追求功名，后来又推辞了康熙为拢络人心所开的博学鸿词科，到后来更为了躲避征召而削发为僧。 虽然如此，但吕留良并不限制自己的子孙求取功名，他的长子吕葆中，同时也是大儒黄宗羲的学生，便在康熙四十五年得中榜眼（科甲第二名，仅次于状元）！在风光无限时，吕留良却说：“没什么了不起，还不知以后下场如何呢！” 这话一语成谶。没过多久，吕葆中被一件谋反案牵连入狱，在狱中郁郁而死。他留下了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女儿，名叫吕莹，也即后来的吕四娘。 吕家的大劫难还在后头。 有许多人在暗地做着反清复明的工作，然而两个有勇无谋兼无识的书生曾静、张熙师徒却甚是高调。当时的川陕总督是岳钟琪，按曾张师徒的逻辑，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岳飞是有名的抗金英雄，而满清正是“金”的后裔，岳钟琪与清朝是先天注定的仇人，可以策反，便由张熙亲自投书去做岳钟琪的思想工作。 两个糊涂虫当然做不成事，却搞得雍正龙颜大怒，一查之下，二人竟是吕留良的粉丝，存着许多吕留良的诗文，此番“义举”正是受吕留良影响所致！ 雍正盛怒之下掀起文字狱。此时吕留良早已逝世，无奈躺着中枪，与吕葆中一同被开棺戮尸，一家大小杀的杀，剩下的被发配东北为奴。 有这样遭遇的家族历史上比皆是，上官婉儿家即是一例。不同的是，在这场惨案中，吕莹因不在家，幸免于难。 这样的血海深仇，以前还真没人报过。但吕莹不一样，她发誓要亲手向雍正报复。 吕莹在江湖一阵游走，果然习得一身绝妙武功。关于这点，有诸多小说可供参阅，我无意再蛇足。在清代野史里，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的信息有这几条： 一、吕莹遇得名师，她的师傅是武功高绝的独臂神尼（传说是崇祯的公主，在李自成进京时被父亲朱由检斫去一臂。）。 二、她有一帮武艺高强的师兄弟，而且与他们一道名扬于江湖，有了因、甘凤池、白泰官、曹仁虎等人，这些人也是后世许多武侠小说里的宗师级人物。 三、在复仇之前，她已经有过多次实战经验，惩恶除奸的事没少干，还曾与六位师兄弟一道，诛杀了淫暴无行作恶多端的大师兄了因和尚。 复仇的时机终于来了，这个过程说法种种，我也只能胡乱诌一个。雍正十三年八月，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早已混进皇宫，熟悉了道路、防卫等信息的吕莹悄悄摸到雍正寝宫，突然了闯进去，施展高超剑术将雍正立毙之。 在下想象力有限，只能编到这里。 很难想象在森严的宫禁里，一个女子能够突破重重防守不被发觉，终于近身刺杀皇帝成功。还有更大胆的，说吕四娘把雍正的脑袋都割下来带走了！——故宫早已开放，大家可以实地去观摩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说实话，我对吕四娘刺杀雍正这档事压根不信，我甚至不相信所谓武功或者特异功能能对现实起到什么作用，更惶论改变历史。“侠”都是臆造加谣传而成的，寄托着世人的愿望，只因为强权不受控制，只因为世间有太多弱肉强食。 在雍正暴毙十余年后，孟德斯鸠出版了《论法的精神》，在书中提出三权分立思想，在西方国家，权力被关进笼子的日子不再遥远。 为了统治，国家机器不断在强大，百姓掌握一定的暴力，对泛滥的公权力能起起到一点点制衡作用。当然，并非每个人都能遇到独臂神尼，练就一身武艺。美国人的解决方式很简单——公民可以持枪。 美国历史最伟大的总统林肯，最伟大的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俱被刺客枪杀，然而美国政府并未收回美国人民持抢的权利。除了偶尔的持枪暴力犯罪，天下并未大乱。 而我们的菜刀，已经快要实名制了。 “侠”改变不了什么——这是我在侠女这一章最后想说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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