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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德祖书
选自《昭明文选》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97年版）。曹植（192—232），字子建，封陈王，卒后谥思，世称陈思王，谯（今安徽亳州）人，曹操第四子，所作诗赋善用比兴，辞采华美，骨力劲健，在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后人辑有《曹子建集》。杨德祖，即杨修，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博学有才智，与曹植关系密切，后为曹操所杀。
曹植
植白〔白〕古人写信抬头的一种格式术语，即禀告，陈述。：数日不见，思子〔子〕对别人的敬称，多指男子，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您”，这里指杨修。为劳〔劳〕苦，辛苦。，想同之也〔想同之也〕推想你思念我，也像我思念你一样。同，这里用作动词，与……一样。。
仆〔仆〕对自己的谦称。少小好为文章，迄至〔迄至〕至。迄，也是至的意思。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略〕大略，概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仲宣独步于汉南〕王粲在汉南一带首屈一指。仲宣，王粲的字。独步，举世无双。汉南，汉水之南，即荆州。，孔璋鹰扬于河朔〔孔璋鹰扬于河朔〕陈琳扬名于河朔之地。孔璋，陈琳的字。鹰扬，像鹰一样高飞远扬。河朔，泛指黄河以北地区。，伟长擅名于青土〔伟长擅名于青土〕徐干在青州享有盛名。伟长，徐干的字。青土，青州地区，徐干是北海郡人，古属青州。，公干振藻于海隅〔公干振藻于海隅〕刘祯在海隅显扬文采。公干，刘祯的字。振藻，发扬文采。刘祯乃东平宁阳（今属山东）人，云海隅乃近似之说。，德琏发迹于此魏〔德琏发迹于此魏〕应玚在魏成就名声。德琏，应玚的字。发迹，指人由低微而显志荣身，此处乃指入仕。此魏，一作“大魏”，指魏都许昌，应玚乃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人，地近许昌，故云魏。，足下高视于上京〔足下高视于上京〕您在上京一带卓而不群。足下，对人的敬称，这里指杨修。高视，居高临下，这里指杨修不同流俗。上京，首都，此指魏都许昌。建安元年九月，曹操奉献帝建都许昌，杨修之父杨彪为献帝尚书令，后为太常，居许都，此时杨修亦在许昌。。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灵蛇之珠〕即灵蛇报于隋侯之珠。以其珍奇，用以比喻俊才、智慧。《淮南子·览冥训》“譬如隋侯之珠……”《注》曰：“隋侯，汉东之国，姬姓诸侯也。隋侯见大蛇伤断，以傅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隋侯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荆山之玉〕即和氏璧。据《韩非子·和氏》记载，春秋时，楚国卞和在荆山中得一璞玉，先后献给楚国厉王、武王，二王皆不识玉，使玉工辨识，皆言荒石而已，乃以欺君之罪刖其左右足。文王即位，卞和抱玉哭于荆山下，文王使人剖璞，果得宝玉。后即以之喻俊才。，吾王〔吾王〕指曹操，曹操于建安二十一年（216）称魏王。于是设天网〔天网〕弥天之网。以该〔该〕包括，具备，这里意思是牢笼、网罗。之，顿八纮〔八纮（ｈóｎｇ）〕八方。古以为有八方，故用八纮。纮，绳子。以掩之，今悉〔悉〕皆，都。集兹〔兹〕此。国矣。然此数子犹复〔犹复〕还，尚且。不能飞轩绝迹〔飞轩绝迹〕指飞到极高极远处，没有踪影。轩，一作骞，均为鸟飞貌。，一举〔举〕起飞。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闲〕同“娴”，娴熟，擅长。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司马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著名辞赋家，代表作品有《子虚赋》《上林赋》等。同风〔风〕显扬，表彰。班固《两都赋序》：“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譬〔譬〕比如。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有书嘲之〔嘲〕嘲谑，讥笑。此处指在信中以开玩笑的方式暗示陈琳。，反作论盛道〔盛道〕极力夸大。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钟期不失听〕指钟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两人均为春秋时期楚国人，据《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二人遂成知音，后钟子期死，伯牙乃破琴绝弦，发誓终身不复鼓琴。这里用这个典故意在讥讽陈琳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是知音。失听，听错。，于今称〔称〕称道，称扬。之，吾亦不能妄叹〔妄叹〕妄加赞扬。者，畏后世之嗤〔嗤〕嘲笑，讥笑。余也！
六朝辞藻与杨德祖书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病〕毛病，缺点。，仆尝〔尝〕一作“常”。下文“吾尝叹此达言”之“尝”同此。好人讥弹〔讥弹〕批评，指摘缺点。其〔其〕代词，这里指曹植自己。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丁敬礼〕丁廙（ｙì），字敬礼。建安中曾为黄门侍郎，与其弟丁仪皆为曹植好友，后被曹丕杀害。常作小文，使仆润饰〔润饰〕润色修改。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若人〕指丁廙。，辞〔辞〕推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疑难〕疑虑，犹豫。，文之佳恶，吾自得之〔文之佳恶，吾自得之〕文章名声的好坏，由我本人来承担。，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尝叹此达〔达〕达观，豁达，通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尼父〕孔子，字仲尼，后世常尊称为尼父。父，古代对老年男子的敬称。之文辞，与人通流〔通流〕交流。，至于制《春秋》〔制《春秋》〕《春秋》是孔子晚年据鲁国史料编著的一部记载春秋时各诸侯国大事的编年体史书，全书以鲁国国君世系排列，共十二公，记二百四十二年间史事。，游夏之徒〔游夏之徒〕子游、子夏那些人。游，即言偃，字子游。夏，即卜商，字子夏。二人均为孔子弟子。徒，同一类的人。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过此〕除此。此，指《春秋》。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吾未之见也〕即“吾未见之也”，这是一个宾语前置句。。
盖有南威〔南威〕古代的一个美女，《战国策·魏策》：“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人必有以色亡其国者。’”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淑媛〕泛指美女。；有龙泉〔龙泉〕一作龙渊，古宝剑名。相传春秋时吴王请欧治子、干将二人作铁剑，二人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铁剑三枚。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谓龙渊剑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故名。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断割〕这里指宝剑的锋利。。刘季绪〔刘季绪〕刘表的儿子，官至乐安太守。据《文选》李善注引挚虞《文章志》，刘季绪曾著诗、颂、赋六篇。才不能逮〔逮（ｄàｉ）〕及，赶得上。于作者，而好诋诃〔诋诃（ｈē）〕毁谤，斥责。文章，掎摭利病〔掎摭（ｊǐｚｈí）利病〕指摘毛病。利病，优劣，这里作偏义复词，单指病。。昔田巴〔田巴〕战国时期齐国的一个辩士。毁五帝，罪三王，訾〔訾（ｚǐ）〕毁谤，诋毁。五霸于稷下〔稷（ｊì）下〕古地名，即齐都城西门。战国时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于稷下设馆，拈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等七十六人，赐第，为上大夫，不治事而议论，有稷下学士之称。，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据史载，田巴曾在狙丘和稷下等地跟人辩论，他毁五帝、罪三王，一旦而服千人，但鲁仲连对他提出指责，说敌军压境，国家处在存亡之秋，先生的议论并不能救国家之急于万一，不如闭嘴不说。田巴从此果然闭口不言。鲁连，即鲁仲连，战国时期齐国著名辩士。杜口，闭口不言。杜，堵塞。。刘生之辩〔辩〕才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息〕停止。乎？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兰茝（ｃｈǎｉ）荪（ｓūｎ）蕙〕皆为香草名。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海畔有逐臭之夫〕《吕氏春秋·遇合》：“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悦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此喻爱憎好恶违反常情。；《咸池》《六茎》〔《咸池》《六茎》〕上古乐曲名，相传分别为黄帝、颛顼（Ｚｈｕāｎｘū）所作。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墨翟（ｄí）有非之之论〕墨翟，即墨子，战国时期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一书是对其思想及言行的总结和记录，其中有《非乐》篇，对音乐持否定态度。，岂可同哉〔岂可同哉〕怎么能同他们一样呢？同，这里用作动词，与……一样。！
今往〔往〕送去。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一通〕一份。通，量词，常用于文书。，相与〔相与〕相赠。与，给。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击辕之歌，有应风雅〕田夫敲击犁辕所歌之曲也有符合风雅之道的。辕，犁辕。风雅，指《诗经》中的《国风》和《大雅》《小雅》。，匹夫〔匹夫〕泛指寻常的个人。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小道〕小技艺，小玩意。，固〔固〕本来。未足以揄扬〔揄（ｙú）扬〕宣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昔扬子云先朝执戟（ｊǐ）之臣耳〕扬雄在汉成帝时曾任给事黄门侍郎，执戟侍卫皇帝，职位较低。扬雄（前53—18），字子云，西汉辞赋家、学者，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著有《法言》《太玄》等书。戟，古代的一种兵器。，犹称壮夫不为〔壮夫不为〕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位为藩（ｆāｎ）侯〕作者写这封信时已是临淄侯，故如此说。，犹庶几〔庶几〕犹言希望。戮力上国〔戮力上国〕效力于国家。上国，诸侯对帝室的称呼，指中央政权。，流惠〔流惠〕流布恩泽。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流金石之功〕古人常把功业刻在钟鼎和碑石上，以求流传后世。流，通“留”。金，钟鼎。石，碑碣。，岂徒〔徒〕只，仅仅。以翰墨〔翰墨〕这里指文章。翰，笔。为勋绩〔勋绩〕功业，功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果〕成为事实，实现。，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庶官〕百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定仁义之衷〕谓以仁义为折中标准。衷，通“中”。，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即使没能将其（指著述）藏于名山（以防散失）。，将以传之于同好〔同好（ｈàｏ）〕指志同道合的朋友。。非要之皓首〔要（ｙāｏ）之皓首〕相约白头偕老，比喻二人友谊甚深。要，约。皓首，指白头。，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恃（ｓｈì）惠子之知我〕惠子，即惠施，战国时魏国著名的刑名家。与庄子为知交，常互相辩难。后惠子死，庄子过其墓，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也，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作者这里以惠施喻杨修，以庄子自比。说明两人相知很深，故敢于如此大言不惭。恃，凭借、依靠。也。
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怀〕心意，心情。。植白。
欣赏指要
这篇书信约作于建安二十二年（217）前后。在信中，曹植集中地谈到了他对文学的一些基本观点，如作家的自我认识与评价、作品的修改、文学批评的条件及文学的地位等问题。文章先说明王粲等人归魏之前虽已名闻天下，然而他们的创作却尚未达到最高境界。接着指出，为文应该多与人商讨，多听取别人的意见，多请人修改润饰，并进而认为人们的爱好是各不相同的，不能凭自己的好恶妄论别人的文章。文章最后说辞赋不过是小道，最重要的是要为国尽力。
全文充满昂扬飞动的气势，骈散兼行，富于文采，而又自然流畅，处处流露出朋友间真挚的感情，曹植早年积极奋进、渴望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在文章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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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轻〔轻〕轻视，藐视。，自古而然。傅毅〔傅毅〕东汉文学家，字武仲，扶风茂陵人。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属（ｚｈǔ）文〕写文章。为兰台令史〔兰台令史〕汉代官名，掌管典籍、文书等。，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盖文章，经国〔经国〕治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不以处境穷困而不去著述，也不因处境安乐而转移（著述的念头）。隐约，窘困。加，转变。。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营〕营求，谋求。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文选》卷五十二曹丕《典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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