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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风景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2-17
遥远的风景
  • 2013年02月17日  来源:齐鲁晚报
  • 【PDF版】
  □简默
  母亲将年的情景、氛围、气息等等,一股脑儿地打包带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不知不觉,母亲去黔南走娘家已经俩月有余了。
  现在,漫漫时空像一块饼干,被速度压缩在了有限以内。过去需要三天四夜、下了火车等待着辗转再上火车的路程,仅仅一个白天就够了,真正实现了朝发夕至。
  就像是在昨天,早晨八点,我送母亲上了开往上海的高铁,那儿的朋友接力似的又将她送上飞往贵阳的客机,至傍晚六点,住在贵阳的大舅已在机场接到她了。
  母亲走的当天下午,放学回家的儿子冷不丁地说,今年过年吃不到奶奶做的好吃的了。
  我听了暗暗发笑。儿子正读高中,但仍然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记吃不记打,想到舌尖上的慰藉,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
  年逾花甲的母亲身患冠心病、高血压等多种疾病,加上家中诸事缠身,已经六年没走娘家了。这些年里,是她散居在贵州各地的姊妹和弟弟,轮流替她照顾着年过八旬的外婆,这叫她常感内疚又牵挂。而这之前,从黔南回到鲁南的二十一年中,她基本是三年一趟地走娘家。上班时她享有三年一趟的探亲假,退休后自由了,此待遇也没了,但三年一趟却成了惯性,推动着她奔波往返于铁路线上。
  去年春天,她在北京做了腰椎管狭窄手术,放置了两副融合器和六颗锥钉,至今刚满半年。乍一听说母亲决定走娘家,我十分担心她术后的身体吃不消这辗转奔波,毕竟要跨越迢迢几千里路。可她意志非常坚决,反复说自己也该尽尽孝心了。我发短信请教给她主刀的医生,答复“没问题”,又幽默地补充一句:去欧洲都可以。医生还建议她乘飞机,这样时间短、少遭罪。我因此彻底放心,想想也是,母亲在手术台上受了那么大的罪,正在一天一天地康复中,理应怀着一颗感恩的心,面对阳光微笑着享受生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再阻止,帮她订了票,送她上火车。其实外公是太原人,外婆祖籍山东肥城,他们领着几个孩子,跟随部队剿匪到了黔南,外公因为一场大病,没跟上队伍,留在了这座小县城。从此,他们都把各自的故乡珍藏在了记忆里,将眼前的异乡当做了共同的故乡,一生活就是一个甲子。而对于母亲他们,父母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就是穿针引线似的走来走去的娘家。
  母亲走后,我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也经常与她通电话,表达些问候,说些家长里短。但随着一天一天地迫近春节,我的心头闪了一大截,犹如站在雪地中央四顾茫然,又像患了夜盲症眼前一片空白。
  我想起儿子冷不丁说的话。当儿子说到吃时,或许他不仅仅在说吃,在吃之外,他还想说与奶奶一起过年的情景、氛围、气息,等等。此刻,所有这一切,都追随着母亲走娘家了,撇下我们站在原地苦苦追忆,像一个个失忆症患者。
  今年春节,母亲依偎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我们独自过着这个正在路上的春节。
  这在我已经度过的四十多个春节中,是第一次。从小到大,我习惯了和父母一起过春节,哪怕他们不在我们自己家过,譬如去外婆家,他们也会像大袋鼠揣着小袋鼠一样,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我们一家四口形影相随其乐融融。即使父亲远行之后,我们也必定在每一个春节,像一朵朵葵花环绕着太阳似的母亲,又像一只只羔羊聚拢在月亮似的母亲四周,母亲忙并快乐地享受着这些丰盈、新鲜如青草的日子。
  每年,从除夕这天开始,我们来到母亲家,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放鞭炮、贴崭新的门神和对联,敞开每一扇门迎迓新春新福。吃过午饭,稍做休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母亲系上围裙,戴上帽子,紧锣密鼓地准备她必不可少的“吉祥三宝”:一是炸豆腐圆,另一个是炸藕合,还有提前几天就准备的盐酸菜蒸扣肉。它们都是我们舌尖上的最爱。母亲站在灶前,头顶的抽油烟机轰鸣不止,滚滚青烟中,她一锅一锅地炸着豆腐圆和藕合,我们也一趟一趟地出入厨房拈些来吃。刚炸好的它们实在是好吃,豆腐圆外皮金黄,内里包裹着肉馅,汁液鲜美,回味悠长;藕合披挂着面做的衣裳,两片藕中间夹以肉馅,食之脆生喷香。我们吃没吃相,迫不及待地囫囵送入口中,豆腐圆中滚热的汁液,烫得我们幸福地哇哇怪叫。
  待母亲准备好年夜饭,已到傍晚了。我们热烈地放过鞭炮,围在一起吃一年之中的最后一餐。盐酸菜蒸扣肉在我们热切的期盼和渴望中,被端出了锅,捧上了桌。沐浴着它热气腾腾的呼吸,我们眼巴巴地盯着母亲将它倾盆翻扣过来,一片片又宽又大的五花肉像鱼鳞一样排列得错落有序,畅游在盐酸菜的汪洋之中,甜香的气息冲撞在空气中,缭绕在我们的脸上。
  饭后,春晚拉开了序幕,母亲和大家一边包饺子,一边看春晚,直到午夜钟声敲响。这时窗外万炮齐鸣,震耳欲聋,我也挑一挂垂天的鞭炮,亢奋地炸出自己的声响,不为比过或压倒谁,只为来年幸福吉祥像火红的鞭炮屑一样纷纷扬扬。然后在渐渐稀落的炮声中,结束守岁,上床睡觉。
  一大早,母亲端坐在沙发上,我领着儿子边跟她说拜年吉祥话,边咚咚地跪地磕头。随后放鞭炮、下饺子,吃后我们簇拥着母亲出门走亲戚拜年……
  我曾经慨叹过某些古老悠远的习俗像水土一样渐渐流失了,譬如过个春节,仿佛仅剩下了一个晚上(除夕夜)、一个上午(大年初一)、一台晚会(春晚)、一顿饭(年夜饭),但幸运的是,在这些简单平淡的数字背后,我们还执著地挽留住了一些习俗,它们在鲜艳美好的春联中,在满载祝福如船儿的饺子中……
  更幸运的是,有母亲在前方引领着我们,我们走出各自的家门,进入同一扇门,团聚在她身边,与她为伴,安享静水流深的快乐时光。
  但这个春节,母亲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心无依靠。我才明白,自己闪了一大截后留下的空白,是母亲走娘家带来的。
  母亲有她自己的权利。在黔南那个僻远的小县城,在火盆、糍粑和腊肉的气息中,陪伴着自己的母亲,就像我们依偎在她身边一样。
  母亲将年的情景、氛围、气息等等,一股脑儿地打包带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她在那儿牵挂着我们,我们在原地惦记着她。她是一道美丽的风景,青枝绿叶、鲜花盛开、蝴蝶翩跹、小桥流水……
  从我的血管出发,她是我的源头和上游,我是她投以目光牢牢牵系的下游。
  而一个春节的意义和内涵,则大抵尽在像珍珠一样散居在天下的母亲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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