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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这个世界,以永别的方式

 闲之寻味 2013-02-18

爱这个世界,以永别的方式

云也退

加入美籍的俄国诗人布罗茨基的话是有绝对权威的,被他撰文评述过的人几乎都是上世纪一等一的文豪,例如奥登、卡瓦菲斯、奥威尔、帕斯捷尔纳克、阿赫马托娃、曼德尔施塔姆等等。在《巴黎评论》的长篇访谈中,布罗茨基半开玩笑地说自己能模仿一点曼德尔施塔姆的笔法,但另一位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我从未模仿过她的声音。她是唯一我无意与之争高低上下——这是一切职业作家的隐秘——的诗人。”

我们无法读俄语的人,无从比较茨娃和其他几位俄苏大诗人的风格区别,只能从中译文揣摩一二。谈茨娃的诗,我们常用一些生僻词如“刚纯”、“淬火”,因为能从她的文字里听到金属的铿锵声,闻到可燃物的味道:

“那一天即将到来——都说那是悲伤的一天!——/我那双像火焰一般闪动的眼睛,/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哭泣,不再目光炯炯,——/陌生的铜板儿使它们变得冰冷。”

“啊,语言真是令人难以琢磨!/其实看来很平常——你要晓得,/早在我之前庄稼汉就歌唱过,——/‘俄罗斯啊,我的祖国!’”

“谁若是以分离为手段,/那他就像一堆冷却的篝火!/一个浪头把他推上岸,/另一个浪头把他吞没。”

茨娃的词句绝不晦涩难解,相反表意直接,戏剧性丰沛,每个字都吐露着对交流、诉说的渴望,她恒定的主题是来自激情和两性之爱的折磨:爱不是被接受或等待赐予的东西,爱是目标,是一种挑战,挑战那些被诗人灼热的心灵摄中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批评家C.R.皮尔彭特说:“在俄国,阿赫玛托娃把传统的、‘哭泣的小提琴’式的女性情诗发展到了极致,但象征茨维塔耶娃诗歌的乐器却是铜管:英勇、紧张、激愤。黄铜的声音曾经令她的作品被打上了‘歇斯底里’的标签,那些被她冒犯了的同时代人谴责她的诗‘淫秽色情’,而现在,却让她跻身于女性主义英雄的行列,性别特征鲜明而坦荡。”

布罗茨基才一岁多时,茨娃就自杀了,在奇斯托波尔的逃难地投缳自尽。再多的荣耀都被缪斯拿走,诗人自己落得一个异常悲惨的结局。在她死后,她的子女、同行、好友纷纷写下了回忆文章,《寒冰的篝火》一书由此集成。这些文章显示,茨娃短暂一生中几乎从未有过经济相对宽裕、可以游刃有余地生活的时间。马克·斯洛宁与茨娃多次见面,几乎每一次,他都看出茨娃憔悴、穷困,“成了繁琐的日常生活的俘虏,被钉在每天令人厌恶的劳役上”,到后来,他更是发现茨娃无法胜任诗歌之外的任何智力活动,她对政治问题一无所知,连保护丈夫和家人都做不到。

茨娃的心智只能承担诗歌。她是莫斯科人,有了她,莫斯科VS彼得堡的文学双城记的拼图才算完整,当然,两座城市并不是对抗的关系,最有名的俄苏文人,茨娃、阿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人人都活在一张密结的依恋之网中,读他们的作品,不能不了解他们与城市、与配偶、与子女、与情人、与同行的关系,每一种关系都称得上是十指连心。帕斯捷尔纳克依恋国家,发出公开声明婉拒诺贝尔文学奖;在丘可夫斯卡亚的回忆中,茨娃最后的日子里依恋的甚至是流亡地的一个户口。我们扼腕叹可怜,茨娃干脆生错了时代,其实,看看萨德、兰波、王尔德、波德莱尔乃至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适合诗人活着的时代真心不多。

文人要活下去,起码得分得清虚构和现实(当今的那些荷尔蒙作家恐怕不同意这一点),但是,所有讲茨娃生平的文章,就会告诉你这对她是过高的要求。如果用动物来比喻,茨维塔耶娃像一只透明的水母,缺少四肢,只靠一套高度敏感的神经中枢在水里漂摇。作为诗人的茨娃和作为女人的茨娃是无法区分的,就像在她的诗里,醉与醒无法区分,爱与恨无法区分,灵与肉无法区分,大喜与大悲无法区分,意识和无意识无法区分。她的许多分明是热烈的情诗却写得异常悲怆,生即死,哀即欣,甚至审慎与愚狂也只有一线之隔。

茨娃做过许多疯狂的事。1916年新年她参加了圣彼得堡的文学聚会,这是她走出莫斯科的机会,同时也是替莫斯科发声的机会,聚会中的中心人物阿赫马托娃,当时已被公推为诗坛偶像,代表的是彼得堡。茨娃说,在阿娃面前,她为自己的平凡而抬不起头。她回到莫斯科就给阿赫马托娃写诗,赞佩之情就像大堤溃决:

“……我们急忙地闪开,向你宣誓啊——/那千百万声深沉的喟叹!/安娜·阿赫马托娃!——这名字就是一声/高亢的叹息,它沉入了无名的深渊。//我们受到加冕——因为我们脚踏着/同一片土地,因为我们头顶着同一片蓝天!/那由于你的不共戴天的命运而受伤的人,/已经永垂不朽地躺在灵床上长眠。……我把我的钟声长鸣的城市赠送给你,/阿赫马托娃!——还有我这颗心。”

好喧闹的情感!都有点赤裸裸阿谀的意思了。当年,茨娃去哪里证明自己是“我手写我心”呢?她不需要证明,她的激情像渴爱的女人,冲动像初生的孩子,她甚至没想过什么代表莫斯科向彼得堡的致敬,仅仅想表达自己对这位长自己三岁的女诗人的崇拜。她的至纯要靠别的至纯者来理解,帕斯捷尔纳克这样写:读了茨娃的诗,我“为展现在我面前的那种深不可测的纯洁和力量发出一声惊叹。”

爱这个世界,以永别的方式 - 云也退 - 写下就是永恒

所有的不幸都找上了茨娃,生活到处站到她的反面。嫁了一个红颜薄命的丈夫,早生了两个幼弱的孩子,又赶上了一个乾坤倒转的时代,为诗歌而生的灵魂不允许茨娃干别的任何事,甚至连一点小小的世故之心都没给她留下。丘可夫斯卡亚的回忆比较详细,让我们知道俄罗斯大众都有读诗歌传统,茨娃靠着参加一些诗歌朗读会赚点小钱过日子。但是在苏联时代早期,新政权并未直接阻碍她写诗,国家处在内战之中,战时经济政策导致的极端贫困,让茨娃就连找纸和墨水都困难重重。而且,她还负气地拒绝了一些文学团体给予的微薄施舍。

茨娃在新年聚会上第一次见到阿娃时23岁,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之前一年,她跟女诗人索菲亚·帕尔诺克黏在一起,次年,曼德尔施塔姆又走到了她的身边。这些出轨行为都留下了有灾难预示的诗篇。生活越是窘迫,茨娃的私生活还越是事端歧出,可说是恶性循环。1923年,她和丈夫埃夫隆暂居捷克斯洛伐克时,茨娃又跟一个朋友的朋友康斯坦丁·鲁热维奇擦出了火花。这让本就命运坎坷的埃夫隆沮丧万分。他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吐露烦恼,诗一样的措辞暴露了他跟茨娃真是天生一对:“我一辈子都是套在她脖子上的一个救生圈,一块磨石。我无法让她松开磨石,而不强行扯掉她依旧不得不抓牢的那唯一的稻草。我的人生是彻头彻尾的折磨。”

这便合了两句成语:物以类聚,近朱者赤。茨娃的魅力,体现在她把周围的人都拉进了自己的痴癫之中,欲退而不能。她是诗歌的牺牲品,被缪斯选中,披发跣足登上祭坛的女巫,那些曾经围拢在她身边、或与她保持精神交流的人,他们回忆中的茨娃都是彼此吻合的,就连他们写下的文字里也晕染着一种彼此相似的气息,写意的气息。像爱伦堡对茨娃的那些回忆,已经算是信息量非常大的“纪实”了:

“她从少年时代直到去世始终是孤独的,她的这种被人遗弃同她经常脱离周围的事物有关:‘我爱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是以永别,不是以相会,是以决裂,不是以结合而爱的。’茨维塔耶娃侨居国外以后,重又陷于孤独;侨民办的刊物不愿刊载她的作品,而当她热情洋溢地写了一篇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以后,竟被目为有‘背叛’的嫌疑……”

爱伦堡的每一个观察都有茨娃自己的诗、文以及书信为证,他给茨娃盖棺定论:你看她的诗篇中感情如此泛滥,却终究不足以驱散她冰冷彻骨的孤独。参照马克·斯洛宁的长文,可知爱伦堡所说恰切。集子里最末一篇,是另一位女作家利季娅·丘可夫斯卡亚的回忆文,她先是抄录了茨娃自尽五天前求当一名洗碗工的申请书,接着像一个现代派小说家那样写下了最后两句话:“食堂于11月开张。此时我已不在奇斯托波尔。谁得到茨维塔耶娃曾经企求的洗碗工的工作,我不知道。”

“记住:这个世上只有/谋杀。自杀在这里并不存在。”叶甫图申柯在一首纪念茨娃的诗中写道。在奇斯托波尔,茨娃周围除了一些爱诗的人以及自己的儿子穆尔,没有人需要她,她给人们读的最后一首诗是“乡愁啊……”,但是读了一半就哆嗦不已,念不下去了。她告别世界,是在1941831日,其时,莫斯科正在德军的狂轰滥炸之中。欧洲最黑暗的那几年,连续有重量级大文人自尽:在茨娃之前一年是本雅明,半年之后,茨威格也踏上了同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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