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中有一组引人注目的诗篇——妓女的作品,收录妓女作者21人的136首诗。这个数字比起当时妓女们实际创作数量的总和,不过十之一二。中国古代的妓女,尤其是唐代的妓女,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从而形成了一种“妓女文化”现象。 盖因妓女生涯坎坷多难,一旦年龄稍增,便如残荷衰柳,身既为人所轻,诗亦无人过问,岁月剥蚀,遂致散佚。如江淮名妓徐月英,本有诗集行世,而今仅存二首,所以这些历经沙汰,留传至今的作品,也就弥足珍贵了。 《全唐诗》中收录妓女作品的这136首诗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写给自己“恩客”的情诗,大多如泣如诉,哀婉动人。也有自伤沦落,倾诉从良愿望的,如徐月英的《叙怀》: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这些妓女的创作,大都篇什短小,旨意浅近,就中值得专门讨论的是薛涛的《洪度集》。《全唐诗薛涛小传》说: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 今人张蓬舟《薛涛诗笺》辑其诗达91首。当时诗坛巨擘如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张籍、李德裕、裴度、王建、杜牧等均与之唱和,后世妓女之有“校书”的雅号,便始自薛涛。 薛涛其人不仅能诗,且能书,又自制彩笺,风靡一世,可见是有相当修养的。观薛涛其诗,虽不能说洗尽铅华、一尘不染,却也别有一种清静绝俗的标格逸气氤氲其间。其《风》诗云: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稍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其《月》诗云: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其《酬人雨后玩竹》云: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涛诗中所披露的操守抱负,已与当时的知识阶层相仿佛,只是对物象的感受更多些女性的细致。 然而唯其如此,其命运的悲剧意味才愈浓厚。身为女子,而且是妓女,却才华丰赡,秉赋奇高,具有本不该属于她的个性意识,这种个性意识又不可能不被主宰社会的士大夫文化所裹挟。于是便酿成了理想与现实,意识与存在的深刻矛盾。 按照薛涛的标准,只有与元稹这样的名士结合,才能满足薛涛琴瑟和鸣的婚姻憧憬,但现实是元稹即使未娶,也决不可能选择薛涛这样的隶名乐籍的女人为妻。 今日看来,薛涛一生孤居独处,终老碧鸡坊,未肯事人的原因,恐怕一来在于自矜才识,不愿降格以求;二来也在以此对社会作一种无声的抗议吧! 《全唐诗》中所展现的妓女作品,反映出妓女们的才艺修养,显然来自社会风气的熏陶和青楼业的竞争。从妓女的立场来考虑,她们之愿意接纳士人举子,也有几方面原因。 一则这类顾客大多风流倜傥、吐属隽雅,出手豪阔,首先能引起直观的愉悦。二则,举子的身份往往能够使人产生一种深浅莫测的敬畏之感。一旦南宫高捷,仕路亨通,为卿为相也并非没有可能。这种弹性身份对于身操卖笑生涯的风尘女子来说,显然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再则,唐代的妓女声名地位黜陟升沉,几乎全要取决于名士举子的品题月旦,这种臧否甚至直接影响着妓女的衣食来源和青楼的营业收入。晚唐人范摅《支溪友议》记载:“崔涯者,吴楚之狂生也,与张祜齐名。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 这种“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措”的处境,迫使妓女们不断提高各方面的修养,尽可能地揣摹举子士人的好尚,通过心灵的沟通以牢笼自己的主顾,求得在弱肉强食的同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妓女与士人的关系也并不完全是这种单向攀附的性质。士人举子们除了从青楼中获得充分的娱乐以外,也还存在着一个借助妓女为自己扬名的需要。唐代重诗歌,不仅士大夫长于遣词布韵,市井细民亦多能吟诵。自开元间科场加试诗赋,一个举子诗名文名的高下就与他能否得到权臣的援引翦拂乃至最终能否中第,构成了一定的因果关系。即使不从科举的角度考虑,作为诗人也总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于管弦,广为传诵,而诗歌最好的传播媒介则无过青楼,此中既是公卿士夫绝妙的场所,歌诗奏乐又是妓女们的职业专长,故文人也好、士人也好,他们都不会放弃一播扬自己声名的机会。 于是,《全唐诗》妓女作品中所展出,唐代士子文人与青楼妓女之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彼此依倚、互相推毂的互补关系。这对于唐诗的繁荣,客观上也起到了促进的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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