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祖安
清初吴楚材、吴调侯叔侄合作选编并评注的《古文观止》，自康熙三十四年（1695）付梓问世，流布城乡，雅俗共赏，泽被后世，至今仍有影响，功不可没。然亦多有可商之处，改《兰亭集序》是其一也。
王羲之《兰亭集序》名垂青史，其手迹摹本为后人习书范本。《古文观止》于此文增一字，改多字，即于“不知老之将至”句首增“曾”字，成“曾不知老之将至”；于“悟言一室之内”句，改“悟”为“晤”；于“趣舍万殊”句，改“趣”为“取”；于“怏然自足”句，改“怏”为“快”；于“所之既惓”句，改“惓”为“倦”；于“每揽昔人兴感之由”及“后之揽者”二句，均改“揽”为“览”。其余如改“以”为“已”、改“由”为“犹”等，尚属互代通假之例，暂不具论。
从古文辞角度看，吴氏所增所改，并无不通。其不当者，在擅改古人文章，又不注明，不仅有自不量力之嫌，而且贻误后学，至今诸多选本即从其改。近贤已有论及。本文只论“怏”改作“快”之误，以鄙人亦于此字犯错，又未见有人对“怏”字作详细之论辨也。
我最初接触“怏”字，是在童时作为识字课本的《字学举隅》所举“怏”之两义：
怏怏，怼也。
怏然，自大之意。出王羲之《兰亭序》，古本皆然，今误作“快”。
其时我虽已读“学而时习之……”，已描红过“一去二三里……”，又知柳公权、颜真卿之名，却不知王羲之，亦不读《兰亭序》。不论家长或教师都不教读《兰亭序》，更无“书圣”称号响于耳边。凡解放前的私塾或小学，绝大多数当如此罢。童时识字，除常用字外，只记读音，多不记其义。
稍长，得《古文观止》，始读王羲之《兰亭集序》，“快然自足”入据我心，“怏然，自大之意”反而淡出记忆了。
再长，读《说文解字》：“怏，不服，怼也。”段玉裁注：
按：当作“不服也，怼也”。夺一“也”字，遂不可解矣。《集韵》作“不服对也”尤非。怏盖倔强之意。《方言》：“鞅、侼，怼也。”《集韵》于阳韵曰：“怏然，自大之意。”考王逸少《兰亭序》曰“怏然自足”，自来石刻如是，本非“快”字。而学者尟知之，或叚“鞅”为之，《方言》是也。《周亚夫传》：“此鞅鞅非少主臣。”（笔者按：《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作“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然我于《兰亭序》摹本印刷品从未之见。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方始见到，“怏然自足”赫然在目。1961年，我入浙江美术学院，眼界大开，但于“怏”字，总以为是个表示不快乐的字眼，犹认为羲之笔误也。原因当然与《古文观止》有关，但却不能成为我犯错的理由。尤不可原谅者，上世纪七十年代，本师陆维钊先生临《兰亭序》百数十通，“怏”字无一作“快”，我为何竟未觉悟，麻木如此，实在贻笑大方。
上已举《史记》“今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又，《广雅·释诂》：“怏，强也。”《广韵》：“怏，於亮切，情不足也。”等等，本可引起种种思索而加考辨。盖不满由自大引起，亦可引起怨怒。然自大亦可使人踌躇满志，沾沾自喜。故“怏”可以训怨怒，亦有可训喜爱者。宋戴侗《六书故》曰：“怏然，欣惬自足意。”即是明证。
我国语文中二义相反而一词之中兼具其义，古人所谓“反训”。如《尚书》、《论语》均载周武王语：“予有乱臣十人。”“乱”即训治。《墨子·经上》：“已：成、亡。”事情办成称“已”，完蛋了亦称“已”。此例类举不胜举。读者可详参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美恶同辞例》与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二义相反而一字之中兼具其义之例》。
钱锺书《管锥编》开卷第一页《论“易”之三名》条，即详论此旨，并对黑格尔于我国语文之鄙薄进行批评：
黑格尔尝鄙薄我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Aufheben）为例，以相反两义融会于一字（ein und dasselbe Wort fürzw eientgegengesetzte Bestimmungen），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伎，无足怪也；然而遂使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则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
钱氏以通脱之论，纠黑格尔说之非，并为承学之士详细举例言之，分门别类，庶无賸义，视俞、刘之《举例》与《举例补》更为周密。
行文至此，似可作结：王羲之《兰亭集序》“怏然自足”之“怏”字不能改作“快”。其原文虽为草稿，但是其本人修改后的文本，更须得到尊重。笔者亦得一番重新学习与检讨之乐趣，并以为用“踌躇满志”释“怏然自足”最为贴切。
2012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