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中
因为我曾在《电影艺术》工作，常和演员打交道。上影厂的人都说，认识了张雁，必然会认识白穆，认识了他们，必然会认识刘琼，因为他们是老哥儿们，形影不离，老在一起乱开玩笑。我就是这样认识他们的。那是1980年的事了。
我叫刘琼“刘皇帝”，因为他在三十年代末继金焰之后就是影帝了，后来去了香港，还是影帝。那个年代，影帝只有一个，不像现在，谁得奖谁就是影帝，年年都有影帝。他在影片《海魂》中演文天祥，红遍香港，上映该片的娱乐戏院，巨幅电影广告从九楼一直挂到底层，连好莱坞明星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袁美云、高占非、陶金、顾而已、孙景璐等明星为他当配角，人称“众星托月”。
我和刘琼做了二十多年朋友，据我的观察和了解，他成为这个“月”不是偶然的。他有先天的优越条件，他长得帅，身高1.85米，宽肩、宽胸、长腿、五官端正，当年在大学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打一手好球，观球者称他为“美哉少年”。他的文化修养高，中学开始便迷上美学，大学爱上了戏剧活动，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特别是俄国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铸造了高贵的气质，强烈的文化感和尊贵的身分感，以及俄国知识青年的忧郁感。他迷上了好莱坞文艺片和其中演技高超的明星。他学他们，但学法与别人不同，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吸收名家之美，融化到自己身上。他把这个“秘密”向我坦露说：“贾莱·古拍，我学他走路；小范朋克，我学他说话的味道；克拉克·盖博，我学他的帅；亨利·方达，我学他的蔫儿劲；考尔门，学他的沉思、忧郁和绅士风度。我把这些人的特点糅到一块儿，慢慢变成自己的东西。”当他初次在银幕上露面，观众就发现他摆脱了当时明星的庸俗气，都为之倾倒，他也成了三十年代末和四十年代最红的男明星。
和刘琼接触多了，我发现他不光受好莱坞影响，还表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良好修养。他迷恋京剧，学过武生，翻过跟斗。他把京剧方面的修养，运用到文天祥这个角色的创造中，以苍劲有力的嗓音，辅以炯炯有神的眼神、捋须、甩水袖等身段，一身正气，一气呵成地咏哦出不朽名篇《正气歌》。他出色地导演《李慧娘》和《宋士杰》。在《李慧娘》中，他把人物、情境和歌舞熔于一炉，强调李慧娘的造型美，生前美，鬼魂也美。时时刻刻想到美的刘琼，细小之处也不放过，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有些青年演员在舞台上直面观众站立，不美，应该学习京剧演员，在台上“三分倒”站立，有线条，才美。他能导演《阿诗玛》《海上升明月》等音乐舞蹈影片，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爱美，在音乐舞蹈方面都相当深厚的修养。青年导演江海洋当年请他在《最后的太阳》中演音乐指挥，说：“凭他对音乐的理解，演音乐指挥足矣！而他的表演又是年轻导演都能接受的。”刘琼虽然和黄贻钧、陆洪恩生活中往来甚密，但在影片中没有刻意去模仿黄贻钧的指挥动作和陆洪恩的演奏姿势，而是将生活和角色融入心中，变为自己的东西，是刘琼饰演的音乐指挥在指挥。
我喜欢刘琼的表演，很含蓄，很雅，有激情，又很生活。他适合在电影中表演。他也演过很多话剧，没有话剧腔，照样感动人。我知道他原是上海法学院的学生，表演不是科班出身，曾经问他向谁学的表演。他爽快地回答：“金焰和田方。他们是真正的电影演员。我嘴上不说，偷偷地学他们。看郑君里演戏，我很注意，就怕像他。他舞台戏演得多，什么都有设计，站起来一下也有设计，分寸都掌握好了。君里演戏，金焰就叫我去看。我看他某个动作，心里就说：不像样，我演戏可不要这样。所以，金焰是我的老师。”
特别可贵的是，他的表演观念是随着时代发展而发展的，这在老演员里很少见。青年导演都愿找他合作。当年林洪桐要拍《死神和少女》，认为主角——患癌症的老作家田耕这个角色非刘琼莫属。刘琼看了本子爱不释手。可不久，他被诊断出癌症，只好放弃。导演到处找人，没找到满意人选。几个月后，所谓的癌症又被排除，导演大喜，马上请他来演。刘琼从角色出发，把明星风度彻底地卸掉了，那漂亮的步态，充满造型感的手势和身段突然不见了，出现一种新的表演风格——质朴、平易、率真。这个形象在电影界引起了震动，都认为这是他晚年在表演上的一次突破，达到了新的境界。1988年“金鸡奖”授予他特别奖。张骏祥说：“老刘演了这部片子，可以划句号了。”——可他又怎么甘心划这个句号呢？
焦晃在上海人艺剧场演《美国来的妻子》，邀请刘琼去看，他拉我同去。散戏后，在返家的路上，他动情地对我说：“我真想演这部戏，真想把这部戏拍成电影。”
1982年，张雁在《月亮湾的笑声》中演江冒富获“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大众电影》却因为在封面登了他的照片而销量大跌。这时，他早已调到北影去了。在北影他家中，他把刘琼、白穆和林彬给他的贺信拿给我看。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老秃鸡兄（张雁是秃头）：欣看铁树开花，年迈发秃抱金鸡，老友同声祝贺，高兴之余，敬奉几句真心话，以示祝贺——
白穆：望你今后少吹牛，少放屁！
刘琼：以后请勿再演潘月亭。
林彬：春节在电视中见到老友，十分开心，但愿以后少在电视这种场合抛头露面！
张雁曾在话剧《日出》中演潘月亭，有人说，他的气质像开盐店的山西掌柜，是土的。刘琼要他不再演潘月亭，意思是要他找对自己气质的角色来演。
张雁感谢老朋友的提醒，从此以“在生活中默默无闻，才能在银幕上闪闪发光”这句话自勉。
1997年11月，张雁走了；2002年4月，刘琼西行；2012年4月，白穆找他俩去了，愿三个好演员在天堂组成一台戏，在演戏生涯中得到满足，得到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