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生而在世,不管此生以什么方式度过,都涉及到一个处世问题。即便是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生,那也是以一种糊涂的方式处世。不自觉的糊涂是真糊涂,刻意为之的糊涂是假糊涂。而假糊涂因是装出来的,极易露馅,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问题。所以孙膑装疯就只好连臭粪也往口内塞,而且要装出不知其臭。阮刘避世,不自禁与酒结下了缘分,常常大醉不醒,而其不醒处正是其醒处。装糊涂极不易,所以清人郑板桥感叹道:“难得糊涂。”并道:“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放一着、退一步也是一种处世方式,即假糊涂之处世。 假糊涂之处世哲学是由乱世或皇权森怖时代之人总结出来的。当乱世,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闯出天大事业来的。而当皇帝自恃聪明,由着自己的性子信口开河,即或说者无心,而听者却须奉以为金口玉言。金口玉言也就是金科玉律。君叫臣死,于是臣不得不死。当此之时,也就人人自危了。事实上,我国封建时代多少高官,鲜有不战战兢兢以自处者。不会装糊涂的人常常不得善终,而糊涂装得不好,也不得善终。 张良生当乱世,辅佐刘邦,为之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立下莫大功劳。他功成后倒不居功,但未身退,受封留侯。而留和溜相差仅三点水,但有水无水结果就大不一样了。张良终不免被毒死。(《史记》) 东坡居士天纵奇才,称居士而亦颇悟处世之道,但一到事关百姓社稷,就往往沉不住气,顶撞王安石于前,冲突司马光于后,甚至在诗中也往往带点刺,于己是发发牢骚,于人则不免碍眼,终被关进天牢。幸王安石怜其才,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而救了他一命,不过终不免一贬再贬。(《苏轼传》,古典文学出版社本,《苏东坡》,林语堂著) 元末画家倪云林颇多怪癖,而性最爱洁,甚而至于规定仆人挑水不得换肩,且自己只用仆人面前的一桶水,因为身后的一桶水可能有屁臭。这样一个怪人某次得罪了张士信。张士信是起义豪杰张士诚之弟,他派人备礼求倪云林之画。倪怒曰:“倪瓒不能为五门画师。”瓒是倪云林之名。他盛怒之下撕碎了礼绢,赶走了来人。后张倪二人相遇于太湖之上。张派人将倪抓过己船,意欲杀之,经一帮文人求恳方免。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终被打了一顿鞭子。不过这倪云林倒真是奇怪,虽被打得皮开肉绽,呲牙裂嘴,就是不作一声。后来别人问他为何如此,他答道:“一出声便太俗了。” (《云林遗事》) 明初高启曾有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极得时誉,但纵才而不拘,至作《宫女图》诗曰:“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皇宫禁地,谁敢夜入宫闱?此作叫朱元璋读了极不舒服,终于找个由头腰斩了他。 是非只为多开口,而之所以多开口是因为才华激荡于心,不吐之不快。只是一旦才华外露,就像鱼肉菜蔬置于俎上,是切是剁,是砍是割,就由乎人而不由乎己了。高启之被杀,就是因为他为造新房的苏州知府魏观作上梁文,其中有“虎踞龙蟠”字,朱元璋将其拈出,以为大逆不道。(据明人笔记)所以很早以前老子就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汉河上公注曰“多事害神,多言害身。口开舌举,必有祸患”,因而“不如守德于中,育养精神,爱气希言”。 老子主张无为冲和退让,不主张进取,即当“挫其锐,解其纷”,即便自己才华横溢,也当“和其光,同其尘”。和其光,河上公注曰:“当知暗昧,不当耀以乱人也。”河上公于老子颇有心得,他以为“名可名”之“名”乃“富贵尊荣高世之名也”,而这“名”,却“非常名”,即“非自然常在之名”,“常名爱,如婴儿之未言,鸡子之未分,明珠在蚌中,美玉处石间,内早昭昭,外如愚顽”。 老子主张无为是欲达到无所不为,后其身是欲且能身先,外其身是欲且能身存,无私是欲且能成其私。这样,“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顺道而治,无为而无不为,而有所为后,也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河上公注老子》) 顺自然之常理行事,这样一种思想在道家就是“处无为之事”,在儒家就是行“中庸”之道。但这样一种思想却常为人们所误解。比如中庸之道,乃无过或不及,中和可常行之道。但因怕过,故常谨慎小心,完全不敢有所作为,倒颇近老子所谓无为。这种谨慎小心之人,常为乡里所称道,因而被称作“乡原”。孔子是很痛恨这种人的,曾说过“乡原,德之贼也”。到孟子之时,其弟子万章不理解孔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孟子解释道:“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世衰道微,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皆如此。没有人不同流合污。因而像乡原这等人,也就欲非之而无可举其非,欲刺之而无以为刺,但却尽皆似是而非。孔子说:“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莠草似苗,紫色近朱,佞言似义而非义,利口多言而不实,郑声淫靡而乱听,乡原似道而实非。因而孟子曰:“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经,也就是常,朱子释为“万世不易之常道”。君子生当衰世,所要做的就是复正常道,而“常道既复,则民兴于善,而是非明白,无所回互,虽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孟子·尽心下》) 乡原不狂不狷,而反不如狂狷之徒,因为“狂者志大而可与进道,狷者有所不为,而可与有为也”。尹氏曰:“所恶于乡原,而欲痛绝之者,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孟子·尽心下》)乡原不敢为故无所为,当然也就谈不上过与不及。这样就与中庸常道似是而非,似是而非是,故极易惑众。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雅·小旻》)有所为而小心谨慎,无过不及,故虽深渊而如平地。若夫乡原无所为,虽平地亦如深渊,常自战战兢兢,而甚无谓也。 和光同尘与同流合污是有区别的。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而乡原因无锦心绣口,故难作多采文章。和其光同其尘,乃使玉在石,使珠在蚌,不使人易知而耀人眼目。而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因常道不行,人人自创异说以济其私,遂使邪慝并起。同流合污,如一车柴薪着火,乡原作为一根柴,必不自免而必自着,所以是装聪明。 和光同尘与同流合污实际上都是乱世与皇权时代哲学。有才华者和光同尘,装糊涂以避世;无才华者则同流合污,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添柴加草,装聪明以济其私。和光同尘还情有可原,同流合污则难辞其咎。皇权时代今已成为历史,且当承平之世,正是明珠闪耀之时,才华卓著之士固不该和光同尘,乡原之属宁能同流合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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