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转载]门前,那道长长的草木灰

 费厄泼赖 2013-03-02

门前,那道长长的草木灰

                                  安武林

乡下有人去世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撒一道草木灰。

最初的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发现我家的门前有一道草木灰时,感到很奇怪,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弄的?

母亲告诉我,邻居的阿姨去世了。这个我知道,想起来我就不寒而栗。

阿姨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真切了。我记得她很年轻,大约结婚没有多久。是上吊死的。

那天天刚放亮,邻居家传来了哭声,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我们全家人都去邻居家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跟着大人去了。那屋子里挤满了人,我只能从大人的腿缝里往前看。

泪眼朦胧的大叔一弯腰,看见了我,就忙把一个碗伸了过来:“孩子,快尿,快尿!”

那个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但我哪里尿的出来啊,早都吓坏了。因为我看见了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的阿姨了。我向后退着,退着,转身逃了。。。。。。

第二天,我家的门前就撒上了草木灰。

据说,小孩子的尿是一种药,但我不清楚是否有科学依据,但查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估计就有答案了。

亡故者熟悉的人,亲人,左邻右舍,一般都要在门前撒草木灰的。传说,这些新魂会去拜访这些人,告别什么的。这种世俗的、带有禁忌色彩的迷信,远比什么恐怖小说、鬼怪小说更吓人。

第一次看见死人,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此之前,都是从母亲的故事听到的。这个鬼,那个鬼,只有吊死鬼是最厉害的,因为这是冤魂。那些鬼怪的故事里描述的吊死鬼,一般都是一身的白衣服,脖子像丝线一样的细,舌头血淋淋的能拖到地上,眼睛像灯泡。

童年的畏惧,对鬼的畏惧,对死亡的畏惧,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家里的胡同长而窄,太阳找不到,经常是阴影一片,凉森森的。我惧怕,童年的伙伴们惧怕,和这位阿姨大有关系。

我从来都不敢一个人独自睡觉,一个人睡也没有空间,大家都挤在一个炕上。如果外面很黑很黑的时候,尤其是刮着风,那风像鬼的尖叫的时候,我会悄悄地爬到爷爷的被窝里,睡到爷爷的脚头,抱着他那一对大脚睡觉。这样心里才踏实。

鬼是抓小孩的。我抱着爷爷的脚,万一真的鬼来抓我,爷爷会发觉的。爷爷只知道我这个孙子和他最亲,不知道的是我害怕,是躲在他身边祈求保护的。

童年的经历,总会在一个人的心里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很多大人浑然不知,我行我素地对待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过滤,不知道选择,总觉得孩子还小,不碍事的。

老人不一样,老人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眯着眼睛,靠在墙壁上晒太阳,或者打瞌睡。他们已经不再激动了,也不争论了,而是很平静地探讨什么问题。比如说,死亡的话题。他们那种语调和神态,好像是在谈论别人一样。

我爷爷很乐观,他会不以为然地说:“嗨,不要麻烦儿女们,不要给孩子们添负担。活着,让我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死了,用破苇席一卷,刨个坑埋了得了!”别的老人会很开心,夸奖我爷爷洒脱,乐观。但那些沉默寡言的老人,他们的内心一定不那么想,他们会很认真地对待死亡的问题。生,很漫长,但死,却是瞬间的事情。用乡下人说的那样:一口气上不来,就完了。

我变得敏感而又多疑,爷爷有个头疼脑热,我就害怕他会离我而去。夜晚我抱着他的大脚,也会有这样的忧虑,万一第二天一醒来爷爷离去怎么办?似乎有人在和我抢爷爷一样,我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脚。是的,抢爷爷的是那招魂的小鬼。

当父亲开始给爷爷做寿材(棺材)的时候,我惊恐万分。爷爷倒是很欢喜,好吃好喝招待木匠师傅,笑语飞扬。看不懂爷爷,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口做好的寿材放在家里,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大白天,我一个人都不敢靠近它。有一次,爷爷把我全部的书都藏进寿材里面了。如不是妹妹帮忙,我一个人都打不开。

死亡的气息,死亡的阴影,死亡的想像。。。。。。在我心头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它沉重,恐惧,但又虚无缥缈。

我很喜欢我的英语老师。她姓栗。多年后,我写童话《栗子鼠》的时候,很投入,原因就是其中有一个“栗”字。

她中等个,大眼睛,头上扎着一个马尾辫。身材很苗条。笑声很甜,就像夏天熟透的西瓜一样。

她上英语课的时候,我喜欢捣乱。她带领我们念“good morning”的时候,我会混杂其中,大声说“偷偷眊(看的意思)你”。她有一对灵敏的耳朵,马上就听出来了。她的大眼睛在我这边一瞪,我马上就规规矩矩地坐好,老实起来了。她的目光中有责备的意思,但她没有点我的名字,这让我心里很温暖。

乡下的冬天几乎没有取暖的东西,老师的办公室,最多也就有一个炉子,但这炉子足够温暖了。我喜欢装着去向栗老师请教问题的样子,去她办公室烤一会儿火。我喊报告,她一见到我发紫的嘴唇就笑了。她说:“来,先烤烤火!”然后她搬一把凳子,坐在炉前,给我讲问题。

我看过她玻璃板下面的照片,那上面有很多她先生的照片,一个帅气的军人。他在青岛当兵。当他转业回来工作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小学,在大队部做通讯员和广播员。这是后话。

再上英语课的时候,换了一个陌生的老师。栗老师生病了。但我不知道,她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刻,完完全全昏迷了,靠输液维持着最后的生命。

那一天,母亲让我去喊父亲回家吃饭。父亲去栗老师家帮忙去了。我很纳闷,栗老师生病,父亲能帮什么忙呢?一路上我胡思乱想,当我走进栗老师家的胡同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木工干活的声音。

院子里有很多人,忙忙乱乱的样子。我一进门,脑子就“嗡”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院子的中心,摆着一副棺材,油漆工在上油漆。一般来说,人健在,做的棺材叫寿材,而且是不上油漆的。只有人快不行了,或者人已经亡故,才开始上油漆的。我的心里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但这个时候比我第一次去邻居家已经长了好多岁,数年过去了,勇气也增加了。随着人群,我走进屋里,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栗老师双目紧闭,鼻子插着输氧的管子,胳膊上还挂着点滴。屋外的硕大的泡桐树宽大的叶子挡住了阳光,把阴影撒在栗老师的脸上,她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我不敢叫唤她,也没有掉眼泪,但心里却是无限的悲凉。我真的想帮老师做点什么,就像小时候我紧紧抱着爷爷的脚一样。要是能挽留我的老师,我愿意!

我对死亡的恐惧感正在消除,但悲伤却在无边无际地弥漫。

当我再次发现家里门口撒下的草木灰的时候,我问母亲:“谁不在了?”母亲说:“是你栗老师!”这一次,眼泪似乎快要忍不住了,我装着上厕所的样子,离开了母亲。

在沉沉的黑夜里,栗老师在什么地方游荡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呼呼”的风声,她会迷路吗?

我多想跟着她,再念一次:good morning

 

0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