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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尽奇峰”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3-05

“搜尽奇峰”


  ■徐建融
  明清绘画的主流是以笔墨为中心,而疏离了以生活真实为源泉的形象刻画,如董其昌论画所说:“论径(形象)之奇怪,画不如山水;论笔墨之精妙,山水决不如画。”不仅正统派的“拟古”如此,野逸派的“搜尽奇峰”亦如此。
  几十年前,我向陆俨少先生请益,先生读到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认为不过是“大言欺人”。我问其故,回答是“不能深入”;后来陆先生把这一观点写入《山水画刍议》,干脆不作任何解释。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陆先生的这一观点不能真正地理解,直到谢稚柳、陈佩秋先生为我讲解宋画,才明白了前辈的见识,真所谓“见道人语”!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唐代张璪的名言,具体的实践,则以宋人最为典型。黄筌的写禁苑名花珍禽,赵昌的晨起对花写生,易元吉的深入万守山写獐猿,文同的“胸有成竹”,荆浩的隐太行山洪谷写松万本,范宽的卜居终南太华岩隈林麓之间而览其云烟惨淡、风月阴霁难状之景默与神遇……不胜枚举。诚如郭熙《林泉高致》所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是谓“览之淳熟,经之众多,取之精粹”。“览之淳熟”,即与所写生的对象达到默契神会,而不是仅止于走马观花的“三五峰”、“三五波”;“经之众多”,即不囿于一地的风景,而务使“天下名山巨镇”神遇迹化、融会贯通于胸中;“取之精粹”,即不为所写生对象表面的峥嵘绚烂所迷惑,所谓“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要在平中蕴奇,于“不见奇峭”的典型中见其气象万千。苏轼《超然台记》有云:“凡物皆有可观,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可知宋人对于造化自然的欣赏,并不是着意于奇,着意于表象的浮光掠影,而是着意于平,着意于精神的高深平远。所以,画家的写生,所讲究的也是长期的深入,用心更甚于用眼和手。所以,我们看到的宋画,无论花卉、山水还是人物,几乎都没有奇异的视觉冲击力,而且氤氲着“平淡天真”的心灵感染力。
  反观“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写生观,所注重的却是对所写生对象表面奇峭的关注,“不见奇峭”,便轻轻放过;一见奇峭,便匆匆“打草稿”(今天网络上所流行的资料“搜索”,其方法与之几乎完全一致)。自然,这样的写生,是很难深入到对象的精神中去的。如果说,宋人的写生,是“以物观物”的“格物致知”,是“寓居”式的,与写生的对象“同吃,同住,同劳动”,正心诚意地把自己化身到写生的对象之中去,那么,石涛的写生,便是“以我观物”的择物就我,是“旅游”式的,与写生的对象始终隔了一层。陆俨少先生在《山水画刍议》中讲到石涛的画章法窘迫涣散,这正是着眼于“奇峰”而没有深入到其整体中去的结果;又说其信笔而为,败笔太多,这又是“打草稿”的习气所致。不过,由于明清绘画的主流是重笔墨而不重形象,董其昌是用眼和手把古人名作中的南宗图式化为程式,而展开“痛快淋漓中蕴藉沉着”的笔墨心境构成,石涛则是用眼和手把自然造化中的“奇峰”异境化为程式,而展开“出奇无穷”(陆俨少先生语)的笔墨心境表现,异曲同工地完成了中国画由侧重于“画什么”向侧重“怎么画”、侧重于客观再现向侧重于主观表现的转捩,其功绩是毋庸置疑的。今天的中外美术史家,多把董其昌等正统派画家类比于塞尚的构成主义,而把石涛等野逸派画家类比于凡·高的表现主义,推为“中国现代艺术之父”,原因便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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