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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由潘金莲推动的构陷夺妻死局

 wgs9007 2013-03-05



一盘由潘金莲推动的构陷夺妻死局

侯文咏

 

 

 

依照莫泊桑的小说理论,如果故事一开始出现过枪,那么,这把枪到最后就必须发射。无疑地,这个小说理论,对应到宋蕙莲的故事里,她的老公来旺就是那把枪。时间很快过去,来旺完成了去杭州帮蔡太师采买礼物的任务,这把枪现在又出现了。

和一般传统的故事不太一样的部分是孙雪娥这个新的变数。我们发现,原来在孙雪娥被西门庆升等为妾之前,她和来旺是有一腿的。因此来旺一回来,立刻就送她绫汗巾,装花膝裤,杭州粉和胭脂。雪娥收了礼物,少不了也要回报来旺儿一手情报说:自从你去了四个月,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金莲屋里怎的做窝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第二十五回)

孙雪娥的情报绝对包含了虚构、想象的成分(像是在潘金莲屋里坐窝窠这一段)--会有这些虚构的想象、夸大当然来自孙雪娥对潘金莲的恨意。

这些充满了煽动情绪的情报对于来旺的杀伤力当然不小。可怜的家仆来旺找宋蕙莲对质,她抵死否认,找老板西门庆对质他又不敢。在发泄无门的情况下他只好喝闷酒,发酒疯,叫嚷着要让西门庆和潘金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这些不能公开说出来的话,孙雪娥告诉来旺,来旺的酒话又被竞争死对头来兴听到。来兴跑去告诉潘金莲,潘金莲再告诉西门庆。每个人都在话里头加油添醋,加入一点自己的立场,夹带一点敌人的罪行,虚构一点仇恨,放大一点恐惧。于是潘金莲传到西门庆耳里的话变成了:你背地图他(来旺)老婆(宋蕙莲),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孙雪娥)。你的皮靴儿没番正(左右不分可以乱套)。那厮杀你便该当,与我何干?连我一例(一起)也要杀!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第二十五回)

好笑的是,西门庆当下的立即反应是:谁和那厮(来旺)有首尾(瓜葛、奸情)?事情绕了一圈,最后终于又掉回了孙雪娥头上。西门庆大发脾气,把孙雪娥又打了一顿,没收了她所有的首饰、衣服,只让她上灶工作,不许见人。

孙雪娥的行为看起来就像是朝着天空吐了一口痰,最后自己反倒被这口痰唾了一脸那么好笑。八卦或谣言的杀伤力很多时候就像那口痰,一旦吐出去之后,没有人知道它到底花落何处?或者最后会不会被风吹散弄得大家雨露均沾。可以想象在挨揍之后,孙雪娥少不了又要搬出那句经典名言自我解嘲说:反正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

以孙雪娥的脑袋,她大概一辈子也想不透,她会这么倒霉,最缺乏的与其说是时运,还不如说就是脑袋本身。《金瓶梅》的作者总是让孙雪娥的悲惨读来不但不可怜,反而有一种可笑。我想,他应该是讨厌笨女人的吧!

西门庆并没有急着把来旺也叫来毒打一顿,最主要的考虑恐怕还是因为他和宋蕙莲的关系。有了这一层顾虑之后,西门庆接下来应该盘算更重要的问题反而是如何处理西门庆--宋蕙莲--来旺之间的三角关系。这个三角关系的处理,很自然地,立刻跃升为潘金莲与宋蕙莲最新角力的焦点。

我们先来看宋蕙莲的说法:……他(来旺)有这个欺心(要杀西门庆)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

这个三角架构的基本思维说穿了就是共存。如果来旺不在这段时间,西门庆和宋蕙莲可以过着快乐的生活,只要西门庆再派他去出差,没有道理这种生活不能继续下去。

这个想法颇合乎西门庆互利共生的商人本色。于是西门庆满心同意,动起脑筋来,干脆给来旺一千两银子,让他去杭州出差,买紬绢丝线回来做买卖。这样来旺高兴、宋蕙莲开心,他也可以为所欲为。大家都得到好处。

这个共存共赢的想法,落到潘金莲手上,则全然是不同的思维:……不争(假如)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亏)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得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担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

从潘金莲的分析中,我们发现这个三角关系,和当初武大--潘金莲--西门庆的关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差别只是武大--潘金莲换成了来旺--宋蕙莲而已。当年武大曾提出的赛局游戏,西门庆和潘金莲曾经一起携手玩过。西门庆对于潘金莲的分析应该还记忆犹新。老实说,当年要是有更好的策略,他们也不用冒着危险,连手毒害武大郎了。书上说: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

宋蕙莲主张的共存互利是商人的终极理想,潘金莲主张的毁灭竞争则是人性现实。两种说法对西门庆应该都非常有吸引力吧。只是潘金莲的说法唤醒西门庆心中强大的恐惧,于是现实考虑再一次打败了理想。

相较于鸩杀武大郎,要把来旺打发得离门离户实在容易得多了。于是西门庆的策略来了一个大转弯,原来的来旺派命又被收回了。

这个除去来旺的阴谋是这样的:西门庆改派来旺当店长,说是要在门前开酒店,还把六包一共三百两银子拿给他,让他去找伙计。等一切布置完成后,西门庆利用来旺喝醉酒时,让人跟他通报宋蕙莲又被西门庆勾引到花园后边偷情去了。鲁莽的来旺一听立刻怒气冲冲地冲向花园。不料西门庆早布置了人马在那里,把来旺绊了一跤,将他抓住,还把一把刀子栽赃给他。

西门庆给来旺罗织的罪名是持刀要杀害西门庆。当初喝醉了酒宣称要拿刀杀西门庆的是来旺,来兴是证人,现在拿了刀子要杀西门庆的也是来旺,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来旺一点脱罪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让罗织的罪名更加合情合理,西门庆还让人去取出来旺的六包银两,发现只剩下一包银两,其余五包都被掉包成锡铅锭子了。老婆死了,西门庆出钱帮他娶老婆,还给他资本做生意,他不但不思图报,反而掉换银两,还拿刀要杀害老板。这下来旺可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义正辞严的一场抓贼大戏,说穿了只是为了除去来旺的幌子罢了。现场知道内情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胆敢说破的只有宋蕙莲。她跪在西门庆面前说: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什么?你只因他什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

吴月娘也同情来旺,劝西门庆说: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惊官动府做什么?结果反而惹来一顿臭骂。

总之,这些都无法改变西门庆的意志,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把来旺送到官府去了。

在这场热闹里,我们一次也没看到潘金莲的身影,但结果却完全贯彻了她的意志。这才只是元宵节的走百媚事件之后,她第一次对宋蕙莲的出手而已。可怜宋蕙莲这时只懂得哭闹抱怨。她如果也和我们一样,看出这个故事已经跳脱出了苦情的层次,开始透露出惊悚、甚至带着血腥的气味时,她其实应该觉得胆战心惊才对。

清河县的提刑所的地位有点像现在警局、调查局、法院的综合体。提刑所里面的夏提刑、贺千户都是西门庆平时送往迎来的好朋友。所谓礼多人不怪,西门庆先差玳安送上白米一百石。其余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书上说: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这两位深谙事体的大人一坐厅,来旺当然没有好下场。夏提刑让人给来旺上夹棍,又打了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才收押进监。

西门庆一手行贿要求,一手安抚宋蕙莲。严禁小厮通风报信,连哄带骗地让宋蕙莲相信来旺在狱中安好,一下也没有挨打。为了把来旺救出来,宋蕙莲开始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又来讨好西门庆,勾引西门庆和她上床,并且发动枕头边轻声细语的攻势。这次宋蕙莲提议说: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

床笫之间气氛正好,这个提议也正中西门庆下怀。毕竟西门庆在乎的只是得到宋蕙莲,至于来旺是死是活他其实没有那么在意的。西门庆甚至答应宋蕙莲,将来娶她进门当第七房妾,并且买对街乔家的房屋,把她安置在那里。不但如此,还安抚宋蕙莲说: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

本来故事走到这里差不多可以收场了。可是不懂得低调是什么的宋蕙莲得意地拿着西门庆的承诺到处去炫耀。

这话传到孟玉楼耳里,孟玉楼又来告诉潘金莲。说西门庆怎么要把来旺放出来、替他再娶,怎么要买对门乔家房子让宋蕙莲住,怎么要娶她当第七房妾。潘金莲一听当然抓狂,气得当场放狠话说: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话不留余地)说,就把潘字倒过来!

潘金莲去找西门庆理论,她的说法是这样的:你真把来旺放出来,我看宋蕙莲你也别想要了。你想想,来旺放出来之后,你打算把宋蕙莲当什么?当小老婆,人家老公明明还在。当奴才老婆,像你这种宠法又太离谱。就算你再给来旺娶个老婆好了。就冲着你玩了人家老婆,以后来旺见到你,彼此岂有心平气和的道理?更何况,宋蕙莲见到来旺,她是站起来好,还是不站起来好呢?谁先谁后?这种难堪的事一旦传出去,别说亲戚邻居笑话,就是家里的大大小小,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既然非做这种下流的事不可,不如把来旺解决掉算了。将来就算你搂着他的老婆睡觉,至少心里也放心。

阶层的伦理既然构成家族稳固最重要的因素,西门庆这个一家之主要带头去冲撞,直接伤害的当然是他做为家族领导者的威信。换句话,潘金莲威胁西门庆:只要他胆敢这样做,这个家也没有人把他看在眼里了。

潘金莲用宋蕙莲做诱饵,让西门庆明白,如果他要这个女人--除掉来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试图让来旺与宋蕙莲和西门庆并存,只会危及西门庆的地位和尊严。由于事情牵涉广泛,西门庆当然顾不得来旺了。

这是元宵节之后,潘金莲的第二次出手。潘金莲用很简单的一番话,轻松地就撂倒了宋蕙莲所有辛苦的布局。

于是,我们看到,一封本来应该是轻判放人的关说帖,在潘金莲的分析之后,转眼间变成了严刑重办的催促书。来旺的命运就在潘金莲的一席话之间完全逆转。在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可怜的来旺已经被打得全身稀烂,钉了枷,上了封皮,启程发送递解徐州了。

来旺的事,书上说:宋蕙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等到有人向宋蕙莲通风报信时,宋蕙莲关闭房间,放声大哭了一回。哭完之后,还拿了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上吊闹自杀,被人解救了下来。

宋蕙莲上吊的举止,引来许多人的同情。吴月娘问她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没关系,吴月娘会帮她解决。宋蕙莲当然有心事。无奈这个心事根本无法对同情她的吴月娘讲,只好大放声排手拍掌哭了起来。

西门庆也亲自去看她。宋蕙莲破口大骂西门庆: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西门庆挨骂不但不生气,反而还笑着说: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处。

或许因为西门庆多少真心喜欢着宋蕙莲,因此这时的西门庆所展现的作风,实在是《金瓶梅》中少见的温柔。他不但亲自去买酥烧、酒,让来安送到宋蕙莲屋里去,还三番两次派人去房间陪她睡觉、说话、解闷。

西门庆派了玉箫去劝她: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已是去了……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往后贞节(计较起来)轮不到你身上了。

西门庆的意图,说穿了,就是要宋蕙莲答应嫁给他当第七妾。偏偏这就是潘金莲(应该还包括了所有的妻妾吧!)最不乐意见到的。

潘金莲对西门庆说: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什么拴的住他心?

没想到西门庆笑着对潘金莲说:你休听他摭说(掩饰),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西门庆的观察显然是正确的。宋蕙莲如果真的是个在乎贞节的人,当初来旺不在时,她就不会跟西门庆偷情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蒋聪是因酒醉和人起争执被杀死,情形和来旺被西门庆设计流放完全不同。宋蕙莲不肯嫁给西门庆,虽然未必为了贞节,但她为来旺抱不平,觉得自己害了来旺的罪恶感绝对是存在的。

换句话说,聪明的潘金莲早看出来,西门庆只要找到方法让宋蕙莲的罪恶感有台阶可下,宋蕙莲很可能就会变成西门庆的第七个妾。(更不用说对街的乔家房子变成了新兴热闹区域,花园这边恐怕要像艋舺、万华一样变成没落的旧市区了。)

西门庆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也许只是耐心等待。

对潘金莲来说,她可以说动西门庆陷害来旺,让来旺离家离户,却无法说动他,让他弃绝宋蕙莲。西门庆把宋蕙莲捧在手心,火热的程度,一点也不下于当年的李桂姐,或是李瓶儿。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对潘金莲非常不利。她明白,显然要根除宋蕙莲,从西门庆身上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聪明的潘金莲把脑筋动到孙雪娥身上去了。

找上孙雪娥的理由一点也不复杂:她们一个是来旺偷情的对象,一个是来旺的老婆--两个女人的立场本来就是矛盾的。更何况,孙雪娥才为了宋蕙莲和西门庆的事情,遭池鱼之殃,搞得和来旺的私情曝光,挨了西门庆一顿揍。

潘金莲向孙雪娥挑拨,说是宋蕙莲在西门庆面前告发她和来旺的奸情,她才受到西门庆惩罚,来旺也因此获罪。孙雪娥当然不以为然,反呛宋蕙莲,说根本是她从在蔡通判那里就开始不安于室,如何一路换老板,甚至背着老公和西门庆偷情,才会导致来旺落得如此下场。这番话又被潘金莲搬到宋蕙莲面前继续搧风点火,说孙雪娥骂她过去在蔡通判那里如何如何……在不断放大矛盾、扩大冲突的情况下,两边的恨意都挑拨得鼓鼓的。

果然,宋蕙莲和孙雪娥两人的冲突在李娇儿生日,四月十八日当天爆发开来。

旧人党算起来是西门庆家重要的次级团体,李娇儿是旧人党的领袖,在这种不得宠的低潮时刻,当然不希望请客吃饭的时候场面稀落冷淡。偏偏这时宋蕙莲心情不好在房里睡觉不出席。李娇儿三番两次派了丫头来叫不动,只好让孙雪娥亲自进房里来请。毕竟以她目前第七房妾候选人的身份,在派系的平衡中,多少是有一点分量的。

(雪娥)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王昭君)了,怎的这般难请?那蕙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来旺)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要不是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

孙雪娥这两段话有点先礼后兵的意思。第一段虽然讥讽,但语气上算是客气的,毕竟王昭君还是个为国家牺牲奉献的美人。可是这句话背后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你都愿意给新人党煮猪头了,不出席李娇儿的生日宴会太说不过去了吧。话说成这样了,宋蕙莲还不给面子,故意转头过去睡,因此孙雪娥才会进一步撕破脸,拿来旺的事情刺激她。

对于本来内心就有疙瘩的宋蕙莲来说,这话当然正中要害。本能的心理防卫机制让她立刻跳起来反击。新仇加上旧恨的结果,争吵愈演愈烈,情况到最后完全失控。

(孙雪娥)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西门庆),强如你养奴才(来旺)!你倒背地偷我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宋蕙莲不防,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第二十六回)

宋蕙莲的心态转折相当复杂。在这场争吵之前,她以受害者家属出现,用一种贞洁的形象为来旺受到的待遇抱不平,甚至还为他上吊、闹自杀,博得不知情的吴月娘、甚至是西门庆的呵护与同情。不管处境再艰辛,赢得大家对她支持正是她生命最重要的尊严之所在。然而孙雪娥却把这样的尊严彻底剥夺了。在一来一往的争吵对话中,孙雪娥硬是让围观的群众发现,原来来旺的不幸就是因为宋蕙莲和西门庆偷情造成的。

若是宋蕙莲有潘金莲的厚脸皮(或者学会她如何面对杀死武大郎之后的自处之道),或许她在这场斗争之中就不会显得如此脆弱。可惜宋蕙莲就是比潘金莲多出了一点良知和罪恶感。难堪的是,为了反击孙雪娥的火力,当她疯狂地骂着: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时,为了揪出孙雪娥和来旺通奸,宋蕙莲也等于公开承认了她和西门庆不轨的事实。

偏偏这个事实所引发的罪恶感,是宋蕙莲的良心所无法承受的。

换句话说,当她公开表白一切时,她在那个看不见的意义世界里企图得到的救赎就变得再也不可能了。不但在意义世界里失去救赎的可能,她同时也失去了所有和她同阶层的奴仆与仆媳的支持与同情--更不用说她还得罪了潘金莲、孙雪娥,以及她们背后新人党与旧人党所有的妻妾了。

《金瓶梅》一步一步把宋蕙莲逼到角落,接下来它用一种隐晦得不能再隐晦的方式,描写把她推向深渊的最后这一手。

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就往后边去了。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第二十六回)

表面上看起来,吴月娘骂的没些规矩儿讲的是打架的事。但孙雪娥和宋蕙莲吵架时既然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吴月娘怎么会有听不懂的道理呢?规矩显然影射的就是这些偷情乱伦的事。碍着大老婆的身份,吴月娘只好把话讲得平淡而含蓄。永远在信息的最末端的大老婆如果都知情了,那么整个事件就算是透明的了。从一开始的同情到现在的斥责,吴月娘的转变再明显不过了。吴月娘这样的转变,其实也正反映出整个主流世界对于宋蕙莲的态度转变与评价。

相对整个世界的黑暗,与西门庆之间的欲火所能提供的光热显得如此微弱、短暂。在吵完这场架后,宋蕙莲不只在看不见的意义世界找不到出路,她甚至在现实世界里的任何一个阶层,任何一个角落,也都失去可以容身的立足之地了。

蕙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第二十六回)

如同以往,这场精心设计的谋杀案,真正的凶手并不在现场。它让我想起三国演义里面祢衡的故事。这个当着大家面前羞辱曹操的狂士,被曹操不动声色地推给了刘表,又被刘表推给坏脾气的黄祖,最后终于死在坏脾气的黄祖手里。曹操和刘表都想保留爱才的贤名,不想承担杀死祢衡的恶誉--但最终还是借着黄祖的手杀死了祢衡。

算起来这应是走百媚之后,潘金莲的第三次出手。我不晓得应该把她比喻成曹操或者是刘表更恰当,但从某个角度来看,智商低下、脾气暴躁的孙雪娥和黄祖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宋蕙莲的死因,官方版的说法是: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第二十六回)

知县在收受了三十两银两之后完全采信这个说法。宋蕙莲的父亲不甘心女儿冤死,写了诉状,告西门庆强奸宋蕙莲,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这么没有证据乱告一通,宋仁当然被官府打得鲜血顺腿淋漓,没多久呜呼哀哉死了。

于是在潘金莲的谋杀纪录中,平白又增加了一条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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