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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

 猎人狼 2013-03-07

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

——一种道德判断的视角


 

读金庸小说四年,郭靖一直是我最感佩的人物。许多年岁大我很多的论者怀疑郭靖人格形象的真实性,认为这样道德完备的人,并不存在于现实人生当中,或者干脆说,郭靖是个偶像,是个假人。

我不能认同。前些年汶川地震中“范跑跑”自顾逃跑,且事后发表文字为自己的自私行径辩护,遭到舆论的口诛笔伐。其中有一个评论我以为切中肯綮。原文已记不真切,大致是说,你可以不崇高,但不可以蔑视崇高,你不能亲近崇高,不代表崇高不存在。引用这段话并非对前述郭靖“假人”论者不满,相反我理解这种看法,这种看法发自经历世情之后的真诚,在某种意义上,它反衬出了郭靖人格的极其难得。

事实上,我在现实人生当中自然也不曾得见郭靖这样的人格典范。存在有两种,一种是客观物质世界的存在,另一种,是观念或者语言世界的存在。这两种存在,都是真实的。“双雕”两书在语言的层面,创造出了活生生的郭靖。为何非要郭靖降落到我们身边?用这种眼光看来,远离我们几百几千年的先圣先哲,实际上也早已为历史的风尘遮掩重塑,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成为一种符号的象征的存在,与小说人物无异。他们撬动我们内心的,是那“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理想与脚下道路的绾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因而,我们才永远走在路上。

郭靖最让人不解因而也最难得的品行,是其执着。也许是身为名将义士之后的文化心理遗传,也许是江南七怪和母亲的教诲,也许是亲见亲历的触动,他心灵深处,有着为国为民的强大种子,只待破土而出,便即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早在遇见“五湖废人”陆乘风的那次太湖泛舟,他听着黄蓉述评范蠡、伍子胥、文种的进退生死往事,“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后来,他效法了伍子胥和文种,用数十年的生命守护襄阳,真真是死而后已。

执着的郭靖,在道德上是个义务论的自觉践行者。这一点,倒是得了洪七公的神髓。所谓义务,是“应当做的事”,表现为郭靖的思维语言,即是“义所当为”。洪七公为什么几次救了欧阳锋性命?因为他认为济人困厄是豪杰之士义所当为的事情,而不论所救之人是否十恶不赦,也不顾中山狼是否反咬自己一口。郭靖对黄蓉爱极,在情感上毫无保留地倾向黄蓉,实已到了两心如一的地步。可是,与华筝的婚约因是自己亲口所允,便答应忍痛践约。明霞岛上,黄蓉要郭靖趁欧阳锋救护欧阳克时暗算于他,好去了大敌,保得自己师徒三人性命,他一口否决,不肯背后偷袭。读者有时候不免生气,但觉洪七公和郭靖恁地迂腐,想那欧阳锋本是十恶不赦阴险狠毒的恶人,诛却了便是,为武林除害,又何必斤斤计较于那刻板的道义原则?在我们看来,杀了欧阳锋为民除害,是善莫大焉造福人间的好事;而在郭靖心中,不论为了何种目的,也不能采用不义的手段,一举一动都要符合道义规则。

这就是分歧所在。义务论者如郭靖立场分明,不计后果的好坏,只计行为本身的该与不该;与此相对的可称为目的论者,如黄蓉,为了达到除害从而保有或者增进好人幸福的良好目的,对付恶人可以采取非常的手段,如暗算欧阳锋。简言之,义务论考虑行为本身是否正当,目的论则考虑行为是否达到某种好的结果。

新修版第三十九回“是非善恶”,作者增加了几段郭靖关于是非善恶的内心独白。其中一段,十分到位地阐述了义务论者的立场,同时从郭靖的角度批评了目的论。

“所谓行侠仗义,所谓是非善恶,只是在这个‘侠’字,在这个‘义’字,是便是‘是’,善就是‘善’,侠士义士,做的只是求心之所安,倘若斤斤计较于成败利钝、有利有害、还报多少、损益若干,那是做生意,不是行善做好事了。凡是‘善’事,必定是对人有利而对自己未必有利的。咱们做人讲究‘义气’,‘义’就是‘义所当为’,该做的就去做。”

我一度感动于“义所当为”的品格。可是,后来我慢慢领悟,道德选择基于道德判断,而道德判断的最终依据,应是那个最高的原则。一个很常见的例子,当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正在追杀一个无辜者时,你是否应该告诉凶手无辜者的真实去向?我想不必犹豫,人们都会选择撒谎欺骗凶手。在这个情境中,不撒谎原则让位于救人性命原则。义务论也有低层级义务让位于更高层级义务的说法,因此,仅仅针对行为本身而丝毫不观照其他的“义所当为”,是值得怀疑的。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松了口气,为了不必像郭靖那样死板而庆幸。

后来,我读到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人开办了一家小银行,吸引了一批前来存款的客户。之后的某一天,受到金融危机的波及,这家银行倒闭了,储户血本无归。这个人为了还上储户的存款,每天辛苦地工作,一笔笔偿还存款。事实上,银行的倒闭并不是他的错,而他辛苦工作的举动也让储户感受到了他的内疚和真诚,于是很多储户免除了他的债务。但是,他没有因为储户免除债务而停止还钱。每位储户的存款虽不多,但累加起来却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因此,还钱耗费了他一生的时光。年轻时,他本来有着豪情壮志,但经此一事,还钱占据了他全部的生命。年老时,看起来他一事无成,但是,他在道德上达到的高度,恐怕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这就是康德所说的绝对的道德命令。这个人怀着对义务的敬重,在偿还债务中过完一生。他的一生幸福吗?未必,甚至必然不。但是,道德并不是人们谋求幸福的工具;人在道德上的付出,只是使自己配享幸福而已。因此,郭靖的恪守道义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幸福,相反,他为了道义屡次放弃自己的幸福。也由此,他的人生方能配享幸福。

对义务的敬重,这种情感是康德唯一认同的主观情感。敬重义务并恪守之,从而使自己成为值得敬重的人,因此而敬重自己。这两种敬重合起来,内得于己,构成良性的自足系统,大概就是郭靖所求的“心之所安”。

然而,道德是否人生的全部?康德认为,德行是最为重要的,是幸福的前提;人生而有了德行,已经足够了;当然,如果能同时拥有幸福,那么这样一种高尚的幸福,就是最完满的人生。郭靖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有亏道德,但是,他会为了心爱的人的幸福,而由自己来承担道德的亏欠。

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与蓉儿分别了,虽然常常会想着她、念着她,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随即又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去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着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就爱想心思、转念头,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住了她手,痴痴望着她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选择是需要莫大勇气的,尤其对郭靖来说,背弃与华筝成婚的诺言,犹如背叛自己一直恪守的价值体系。“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他知晓自己即便与黄蓉分别总也能熬得下来,黄蓉却不能过没有自己的日子,于是他横了心。这么做,无疑是将背信弃义的罪愆揽在自己身上,成全心爱的人的幸福。他爱黄蓉至深,方能做出这种选择。试想,倘若岛上巨变不曾发生,来日大难也被桃花岛这一世外桃源消解,与黄蓉隐居孤岛的郭靖,能得幸福么?不,他将终生背负不守诺言的道义枷锁,挣不开、摆不脱,郁闷难消。即便有黄蓉时时笑语解颐,也终究是片刻欢笑可得,扪心坦然难求。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勇士,用他坚实的双肩,“肩住黑暗的闸门,放所爱到光明的地方去”。

郭靖这么选择终究是有亏德行吗?是的,他有亏德行,所以他要承受一辈子的内心煎熬。然而,德行不是人生的全部,远远不是;或许,它也未必便如康德所说乃是生命之最重;而且,德行也不一定便是人生的目的。当我们的勇士为了所爱的幸福而甘愿自己承担道德的内心谴责,所谓的德行宁不为勇士这样的大爱而黯然失色?幸而,《射雕》一书用山重水复的绝境,化解了故事的这一可能。或许,作者也不敢正视这一情境,因而没有让它发生。

靖蓉二人鸳盟终得和谐。无亏道义,自己与所爱也得偿所愿,那便万事圆满,只消将这七尺之躯捐献给大宋百姓了。“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于是,黄蓉随着他,保卫襄阳,忽忽十数载。这一年的这一日,郭靖与蒙古众高手激斗重伤,黄蓉临盆在即身体虚弱,强敌掩至,郭靖毫不思索,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

“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是郭靖为国为民精神的感召,还是为国为民精神本身的感召?是知其不可而急流勇退的幸福要紧,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挺身而出要紧?

——终究,这个问题难于索解,难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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