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遇囚记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3-10

遇囚记


  ■边芹
  恍惚之间,我惊醒过来,感觉自己在一个白得耀眼且没门没窗的房间里,伸出的双臂套着同样煞白的袍子,心脏狂跳着奔出躯体。我把它当最后的诺言,以为与它是生死之许,可它要走比谁走得都快,是最先背叛的器官。
  我睁开眼睛,同室有两人,他们告知:我到了天堂。
  “怎么来的?”我问。
  “你死了。”
  我摸摸躯体,毫发未损。
  “哪里死了,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两人边笑边摇头,异口同声:“你已经死了。”其中一个递过一张纸。
  我展开一看,正是我的死亡证明。
  “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归宿,多少人正在下面的地狱遭受煎熬呢!”他们温雅的笑容分明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但有更多的人接受了他人开具的死亡证明。“对我一切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我捧着“死亡证明”惊恐地想着命运超速的脚步,以及骤然收起的棋盘。就像命运主人转身离去丢弃的棋子,在“比赛结束”的宣告声中,我意识到连讨论余地都没有了。我究竟为什么死?生死谁能界定?我迫于什么接受死亡?似乎知道与否都已多余,只剩下弄清自己死后的落脚点,在棋盘都已收走的情况下,归宿就显得格外重要。
  我在我的“死亡”打击下,许久无声,默默消化着这份“证明”,直到同室把一盘食物递给我。这盘寡盐淡味的东西提醒我,我的确到了另一个地方,这地方叫天堂。
  “天堂的东西不好吃。”我勉强下咽。虽然初来乍到,我却没有改掉在人间爱挑刺的毛病,张嘴就敢评判天堂。
  同室两人见我口无遮拦,互相捅了捅对方的臂肘,我看到两人眼神里揶揄的火苗:“你不爱吃毫不奇怪,你刚来,不是这东西不好吃,而是你的味觉还没有调整到应有的水平。等你把从前的世界全忘掉了,一切就美好了。”
  原来天堂的美妙取决于我被旧世界纠缠的程度。“如果不斩掉尘根,天堂是不完美的。”我把理解的总结了一下,二人点头。
  把味同嚼蜡的东西塞完,我已基本接受了我的死亡,甚至接受了吃下去的是“天堂美味”,但我并没有安分下来,我还需要天堂的证明。看到盘子被从一个很小的洞口收走,我就说要出去看看天堂是什么样的,为什么看不见彩云、天宫之类的点缀。
  “天堂的存在不是个观察过程,而是驯化过程,眼睛是多余的。”同室发觉我完全不懂规矩,便想绕开词语,直切基点。
  “如果说眼睛是多余的,那么地点也是多余的。”我在人世养成了诸多天堂没有的毛病,比如时常把“相信”与“受骗”等同起来,人间是个混杂的世界,由于不乏上蹿下跳的自由,眼睛刻薄的人比天堂多。
  “你还以人间的标准在思想,不去掉那种思维习惯,你身在天堂而不知。”
  “我怎么不知了,天堂难道就是这无窗无门雪白的墙和这身洁白的衣服?还有什么?”
  “还有永生呀!这难道不是极境?你还要什么?”
  我开始明白他们的意思,如果我到了天堂还不满足,那错不在天堂,而是我没有死透。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为什么我被关在这里?”
  “关只是你的习惯思维,没有比这里更自由了。再说也没什么好看的,天堂都是一个样,只有地狱千奇百怪。而且人人都想挤进来,人满为患,所以才建了这些隔离间,起先一人一间,现在连这个也做不到了。”
  我发觉转不出他们的逻辑,便换了话题:“那隔壁是谁?”说着去敲墙壁。
  “没用的,隔壁是个聋子。”看起来年略长的那位说。
  “你怎么知道?”
  “我敲过,我会敲击暗语,我击打了很长时间没有回音。我死心不敲了,有一天却听到那边的敲打声,告诉我他是失聪的。我才明白我敲了那么久他根本听不见。”
  “你说,天堂也是二十四小时一昼一夜吗?”
  “这又是你在尘间的习惯用语在作怪,天堂没有时间尺度,一切都是永恒的,无穷无尽。”
  不知为什么,永生的许诺一旦落到手里,像魔鬼一样可怕。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害怕永恒,极度恐惧没有终了的一天。
  “不管怎么样,我要出去看看。”
  “你出不去,天堂的概念就是没有门也没有窗,因为门窗对天堂里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你何以知道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历史已经终结,时间和空间都已失去意义,再没有什么能界定我们的存在。”
  “可我眼前不是墙是什么?该不是眼睛长在不该长的地方?我要把墙弄破了出去。”
  言毕我才发现身边一无所有,没有一件器物足以帮我捅破墙壁。我询问的目光投向他们,但未等他们回答,我已知答案:极境的天堂不需要工具证明人的价值。
  我不死心,我还有一双手和指甲。
  “我这样呆在天堂里有什么意思?时间没完没了,就面对你们俩。既然隔壁有一个聋子,我一定要去见他。”
  我开始用手抠光滑无比的墙壁,滑得使不上劲,手指连留下痕迹都难。他们俩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一定要做一件事证明自己活着。你已经死了,你的躁动,究其根本,就是未接受死亡。”
  我忽然也意识到自从最不忠诚的器官不辞而别,我在天堂的存在其实只有一个意义,就是我的死亡。在界的那一边,存在即死亡,没有别的借口和理由。
  两人走到一边,不再掩饰对我的失望,我看到其中一个想阻拦另一个告诉我什么,但没拦住,我听到炸雷似的一句话:“天堂的证明就是你的死亡证明!你还要什么?”
  我承认他们不无道理,但我活着的感觉并没有随着那份“死亡证明”消失,那种感觉好像是我那无情朋友的幽灵,拉着旧门槛徘徊不去。并且随着时间无痕地推移,我越来越觉得要推翻这份感觉的不过是一张纸。怎么能让自己的命等同于一张纸呢?从接过这张纸起我就在与一张纸作斗争,我冲着他们摇晃着薄纸,为他们对我的不满而郁郁不平:“是它横亘在我与天堂之间!”
  “没有它就没有天堂。”他们反唇相讥。
  我从他们的嘴角看出一丝蔑视,仿佛购物的人拿了货没有付钱。年轻一点的好像气消得快,再次走近我:“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没有这个,”他指了指那张纸,“你属于非法居留,这是你的身份你懂吗?”
  另外那人接过话:“唯一的身份!”他一脸严峻,好像不是天堂的伙伴而是阴曹地府的判官。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哪里?”两人凝视着我,这句话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说是再次重申某个事实。
  “墓地。”
  望着两人怒瞪的眼睛,我说:“我看不出只有一份死亡证明为其存在的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归宿。一切都是名词在掩盖真相。”
  忽然声音就沉渣一般往水底落去,周围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我这才回过味,我这害群之马,把天堂也搅得一片狼藉。名词,名词,我们不过是它的囚徒。同室的疏远让我明白名词是不能随便对换的,那几乎就是生死之界。
  二人不理我,倒更给了我破壁而出的理由,我抠啊抠,时间既已无痕,任何事也就无始无终。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长到足以使“抠”本身也失去意义,显露我与那张纸的纠缠之苍白无力,他们终于被我的固执感染,开始帮我一起抠。他们也想加速解决问题,我的不安分已经大大搅乱了天堂的安宁。
  我们终于抠出了一个食指都不可穿的小洞,洞外有一缕灯光透进来。
  “你们不是说天堂无昼无夜,为什么那边有灯光?难道还有另一种天堂?”
  二人哑然。
  我透过小洞往外看,发现外面是一个大厅,有吊灯、壁挂、门窗、桌椅等我在人间熟悉的一切。人正从一扇门走进来围着一张椭圆长桌坐下,他们不似我们穿着一身白衣,而是平常服饰。
  同室也惊呆了。
  “我究竟在哪里?真的死了吗?”我怒视着他们。
  他们从头到脚打量自己再打量我,第一次怀疑死与活谁更具欺骗性。我继续向外窥视,那边人显然已经到齐,会议开始了。有主持人,有提问的,像是一次参观后的记者招待会。
  参观什么?我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逃走的那玩意又在胸膛里扑腾了,这背叛的主儿要回来也是毫不害臊。
  “疯人院这样构建合理吗?”有人问。
  疯人院?是他们还是我们?
  “天堂要记者干什么?”我质问俩同囚。他们只剩下大眼瞪小眼的力量了,其中一人喃喃道:“也许记者就是天堂的把门人。”
  我真想给他们一记耳光,自我惊醒于这间白室,那无日无夜的轮回,那生即死死即生的流转,不知耗尽了我多少耐心。
  “为什么全是白的?”那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这是我们特意模拟的死亡空间,时间不再是主角,人也不再是主角,我们要让他们的眼睛失去看的意义。”
  “怎么才能让他们接受死亡?”
  “就是让他们坚信这里是天堂。”
  听到这里我真疯了,拼命地击打墙壁,但那边坐着的人纹丝不动,好似我看出去的一切不过是与我无法沟通的银幕和正在放映的电影。
  我说完末尾这句话,冲着H拍了拍手,似乎为了证明我在催眠状态下做的这场噩梦一片一段都没有跟出来,搅乱我们在咖啡露天座面对面喝红茶的现实。
  H却并不愿意配合,他更使劲地击了击掌,好像要证实我与他、露天座、红茶不过是梦的又一个背景,那长长的梦魇似无尽长夜,还远远没有走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