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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常常会来提醒我，一点不在乎我为遗忘做出的努力。 我在我爸的棍棒之下 文/伟林 编辑/韩铭 一生都在反复的噩梦 我经常反复做同样一个梦，这个梦里有一个老式菜橱，土红色的漆面，橱子左边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带门储藏层，右边是三个小抽屉和一个四十公分的放碗筷的单开橱。那个左边的橱门里面总是有东西在撞门，啪啪啪！橱子内部，亮亮的眼珠，剧烈的咳嗽，在漆黑一片中，你只能靠仔细听才能分辨出那里关着个小孩。 那个孩子就是我。 五岁那年的冬天，我受凉了，妈妈拿一包药煮给我喝，把碗端到我跟前的时候，爸爸在旁边耷拉着脸，抽着烟。（我后来越来越不敢看他的脸，却练就了能看懂人的各种表情的本事，这能力就是从我爸那儿得到的，因为我得随时关注他的喜怒哀乐，避免皮肉之苦。） 那天我喝了药之后就睡了，可是入夜之后，我开始咳嗽加剧，妈妈起床帮我拍背，爸爸忽然冲了过来，掀起被子把我拎出被窝，打开门，把我直接扔了出去。 冬天，外面还有猫叫春的声音，五岁的我最怕猫叫，哭着绝望地砸门，可是爸爸就是不开，在屋里吼：再让你吃咸菜！ 我趴在门上，吓得转头看背后是不是有鬼，又害怕又崩溃。 最后的回忆只剩下了：“啪啪啪”的砸门声…… 大概是担心我会被冻死在门外，我又被拎了进来，被扔进了那个老式菜橱。 一条裤衩一个背心，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年被爸爸这样关过多少回，那个橱子后来简直成了我的窝。 我不愿回忆这些，但噩梦常常会来提醒我，一点不在乎我为遗忘做出的努力。我至今睡眠不好，常常在夜里惊醒。小时候半夜醒来会看看身边是爸爸还是妈妈，要是妈妈我会安稳地睡下，如果发现是爸爸睡在旁边，我就睡不着了。 有次夜里我又醒了，不敢开灯，怕开灯影响爸爸睡觉又会挨打，就偷偷地摸旁边人的嘴唇，有胡子的是爸爸，没胡子的就是妈妈，就这样我来来回回地摸，最后也没摸出来。 知道那一晚我是怎么睡的吗？就坐在床的中间捱到天亮。 爸爸打我，常常是因为心情不好，他的体罚很有规律，如果是窝着火爆发，那就关我进菜橱，但大部分时候，他是当场暴跳如雷，直接扇我。 我一直记得一年级的那个寒假，阴冷阴冷的天气，屋里的灯光很昏暗，炉子上的水壶吐着氤氲，我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看书，旁边爸爸妈妈在组装自行车的轮子。我困了，在板凳上打起盹来，半梦半醒间，看到爸爸拿起自行车轮子朝我砸了过来，我吓坏了，大叫一声开始哭，爸爸却更气了，把车轮子抵在了我的肚子上，用力往床檐上抵。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妈妈在一旁大叫着：“他爸你这是在干嘛！”我丝毫不敢反抗，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滚。 我知道，爸爸看到我打瞌睡生气了，他想让我晚上多看会儿书，以后学习好。可是我觉得好害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他？ 我说：我没有爸爸 初中的时候，数学不好，有次下来成绩单，我背着书包站在红色脱漆的铁门外，就是不敢进家，敲门的手一次一次抬起，又落下。天慢慢黑了，我在门外低着头徘徊。 后来大门开了，爸爸出来上厕所，我装作刚回来的样子赶紧快步闪进家里。 那天晚饭时，我低着头扒拉着稀饭，爸爸问我考了多少分，我依次说了语文自然地理，最后说到数学，爸爸的碗猛得撂在桌上，不由分说把我揪起来，又按在了地上：“你给我跪下！” 接下来的画面就无声了，我一直在抹眼泪。 晚上，我躺在床上，摸着膝盖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可是我去哪呢？ 暗黄的台灯光线洒在爸爸妈妈结婚时买的那张破旧的书桌上，上面放着一张发黄的纸，被揉了很多次的一张纸，已经起毛了，卷着边，上面写着：我没有爸爸。 我狠狠地攥起纸片，丢到了书桌底下。又起身环顾自己的小窝：水泥地面，墙有些黑了，屋顶裸露着瓦屋屋顶的秸秆，书桌旁是爸爸亲手为我制作的书架，上面全是各种练习题。我皱了一下眉头，使劲一跺书架，各色练习题、课本纷纷掉落了下来。爸爸闻声推开门，看到地上散落的书本，一巴掌就过来了……我大声喊着：“我不上学了！不上学了！”使劲把书架推倒了，台灯和书桌上的东西全都被打在了地上，一片凌乱。 自然又是爸爸的一顿暴打。 爸爸看到别人家孩子都有书架我没有，又买不起，就四处找木材给我制了一个。他希望我认真学习将来有出息。 看到爸爸面带笑容给我做好书架，把作业本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架上，我不是不感动。可是，被打到鼻青脸肿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他真是我爸吗？ 打打骂骂的日子持续到了高中，高中担心的事情和初中完全不一样了。 初中担心考试考不好回家会被打，高中我最担心的是交学费。那时候家里条件很不好，没钱的日子总是很难过，每到交学费的时候我准是全校最后一个交的，我不敢跟我爸说又要交学费了，总是能拖就拖。 记得那次又要交学费，我一直不敢开口，害怕爸爸发脾气，眼瞅着全校同学都交了，只剩我一个人，晚自习回到家，我胆战心惊地说，爸，明天要交学费了。我爸说，最晚什么时候？我说，最晚就是明天。我爸就生气了，问我怎么不早说，早说他还能去找亲戚朋友什么的借一借，这么晚让他去哪借。说完就去自己屋里了。我呆坐在沙发上，想到全校就我一个人交不上学费，也烦了，就大声对着爸爸的房间说：“我不早说还不是担心你熊我吗？” 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我爸直接踹烂了屋门，是直接踹烂的！踹烂后顺手拿起一捆铁丝就往我身上抽。夏天啊，腿上被抽得一道血印一道血印，疼得我直打哆嗦。我被揍急眼了，使劲用脚踹沙发，盘子碗都砸了。 其实我本来可以活得更好 随着大学生活的开始，跟家里接触的时间少了，有时候回到家能跟父亲交谈几句，不过更多的是沉默。你要到我家来吃饭，我想你也受不了，因为我家吃饭的时候没人说话。其实平时也是这样，没有什么语言没有沟通，一沟通就是吵架，都是吵。 没法沟通索性也就不沟通，上了大学以后，我自己打工，自己赚生活费，没有人管了，我可以看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交自己喜欢的朋友，学业也不错。 毕业后，我在省城找到一份工程设计的工作，两年不到就成为公司的首席工程师。那大概是我至今为止最快乐的日子，自由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单身公寓里。 但是爸爸让我回老家。 人生大概都有那么几个很重要的节点，在节点上做出的选择会改变一个人的整个人生历程。我在纸上写了很多留在原公司的理由，诸如，年底马上就可以升职；诸如，这是实力雄厚的大企业，是在我们那个小城市的任何一个公司都无法企及的；诸如，公司的培训机制可以为我提供无与伦比的学习机会……但是，我还是回了老家，哪怕回老家的理由只有一条：这是爸爸的决定。我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和爸爸说自己内心的想法，我选择了：无条件服从。 我觉得自己没有童年，童年本是彩色的，是开心的，是你做梦都会笑醒的，而不是做梦都是挨打躲藏哭泣。有时我也会扰扰头，笑眯眯低挥挥手挠去那些浮云，只是夜晚的枕头经常是湿的。你可能觉得我太矫情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做梦还哭呢？我也没办法，这就好像那个橱子一样，是我的噩梦。小时候的被打经历就像是病毒，任凭你怎么格式化大脑也卸载不掉的病毒。 现在，我在家乡的一家房地产开发企业做工程管理，拿着很不错的薪水，从考入大学，又学了热门专业，到拿奖学金，毕业工作，很多人认为我很优秀。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回想自己的学生生涯，我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成绩是父母当初打骂教育的结果，如果我今天的成绩能打80分，也许我爸会向旁人吹嘘我这80分是他打出来的，而我想说，其实，我可以得100分，失去的那20分，是他给我打掉的。 爸，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到家跟家人一起吃饭。父亲母亲的生日我会给老人家买礼物，会给老人家做饭洗衣服，对他们好，可是我知道，自己与父亲之间始终亲不起来。 小学四年级，有次午餐后我准备离家去学校，爸爸说：“你能每次回到家离开家的时候给父母说一声‘我回来了’‘我走了’吗？我说行，但是转头还是没说出口，也没敢回头看爸爸。我知道爸爸肯定也是失望的，可我是个极度自卑又脾气暴躁的孩子。自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到了临近而立的年纪，“我回来了”“我走了”这样简单的话语，依然，从未从我嘴里说出过一次。 前些天，我买了一对新的音箱，找来喜爱的音乐拉大音量，正听得如痴如醉时，忽然大门轻轻地响了一下，我知道爸爸回来了，从床上弹起来条件反射一般马上把音量调小了，很小很小。这只是个小小的动作，却让我在心里蔓延出无尽地疼痛。在我活着的这28年里，凡是有爸爸出现的地方，就没有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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