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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向冰心靠近

 啸海楼 2013-03-15
天天向冰心靠近
 
劉再複
 
(壹)   
 
    九月十六日,住在舊金山的陳鋼(冰心的外孫)來電話,說他十月初將返回大陸參加在重慶召開的冰心研討會,還說籌備此會的陳炳根先生也邀請我參加,可是十月四日我正好要到泰國訪問,而且還要准備壹場題爲“賈寶玉論”的演講,時間沖突,我就無法去重慶了,否則,有冰心這壹名字的召喚,我哪兒都願意去。也因爲距陳鋼返回東方的時間只有幾天,我已無法寫出壹篇論文,但是還是要借此機會,說幾句話,讓陳鋼幫我讀給大家聽。
 (二)
 
    冰心是值得我和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的友人們永遠尊敬和懷念的。這不僅是因爲我們都曾經吮吸過冰心的精神乳汁(我個人早就說過,我從小就吮吸兩種乳汁,壹是生身母親的自然乳汁,二是冰心的精神乳汁),還因爲,冰心爲中國現代文學開了風氣之先,作了可稱“天下第壹聲”的三項突破性貢獻。這三項包括:
    (1)第壹個放下傳統的眼睛而用孩子的目光看世界,看人生。關于這壹點,我的“亦師亦友”、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早就指出:“二十歲剛出頭的女學生冰心的作品,她那幾年的《繁星》、《春水》、《寄小讀者》,第壹次以脫去傳統框架的心態,用純然嬌弱的童心,敏感看世界和人生,幢幜著光明、生長、忠誠、和平。但殘酷的生活、醜惡的現實、無聊的人世到處都驚醒、搗碎、威脅著童年的夢,沒有地方可以躲避,沒有東西可以依靠,沒有力量可以信賴,只有逃到那最無私最真摯最無條件的母愛中,去獲得溫暖和護衛。……”(《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第220頁,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
    (2)第壹個構築了由母愛和童心組合的精神性的本體世界。所謂本體,是指根本、根源和最後的實在。冰心長達七十多年的寫作,建構的就是這樣壹個“沒有超世的神仙,沒有人間的禮法,沒有各種錯綜複雜的關系,單純得如水晶般”的本體世界。這第二項貢獻,李先生也道破了。我在這兩項之外又發現第三項,這就是冰心在魯迅創造“救救孩子”的文學模式之後,冰心又開天辟地創造了“孩子救救我”的文學模式。所以,我要說冰心的第三項突破性貢獻是:
    (3)第壹個創造了“孩子救救我”的文學新傳統。
    魯迅的《狂人日記》以“救救孩子”爲結尾。這壹偉大的呼籲,反映出魯迅救中國、救治國民性的情懷,這之後他的作品也都有熱烈擁抱社會、熱烈擁抱是非的“救世”風格。與魯迅“救救孩子”的大命題不同,冰心提出的是反命題,即“孩子救救我”。年青的冰心,頭腦那麽清醒,她知道自己這麽壹個弱女子,無力回天,無力救中國與救世界。她唯壹焦慮的是隨著歲月的推移,年齡的增長,她不僅會失去青春,還可能會失去水晶般的單純,水晶般的童心,她害怕歲月會給它帶來世故,帶來複雜。她要永遠逃離世故與複雜,永遠守持至真至善至美。但是這樣壹種夢,這樣壹個生命理想怎麽實現呢?她想到,身邊有壹個救主可以幫助她,扶持她,這個救主就是孩子,就是那些未被社會灰塵汙染的孩子。這是冰心獨特的心靈發現和藝術發現。于是,她在《寄小讀者》的開篇裏作了這樣的聲明和請求: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壹信裏,請妳們容我在妳們面前介紹我自己。我是妳們天真隊裏的壹個落伍者——然而有壹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壹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壹個小孩子。爲著要保守這壹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壹世界時爲止,我懇切的希望妳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妳們的壹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冰心在“第壹信”中對孩子們作出這樣的請求:“我懇切的希望妳們幫助我,提攜我。”這是懇切的希望,這是真誠的請求,這是“孩子救救我”的呼喚。這種聲音是最溫柔最誠懇的聲音,又是“石破天驚”的聲音。這種聲音裏不僅包含著把孩子當作天使的最大信賴,而且揭示了人生的壹條光明的拯救性通道,這就是讓孩子們幫助自己守持童心、守持天真、守持美好人性的康莊大道。
    兩千五百年前,我國偉大哲學家老子在《道德經》中,就發現飽經世事滄桑的成年人,到壹定時候就得作人生的“反向努力”,即不是壹味向前去追求更大功名和更多的權力與財富,而應當“複歸于嬰兒”,“複歸于樸”。但老子沒有告訴我們,有什麽力量可以幫助我們複歸。而冰心找到了這種力量,她告訴我們,孩子們就是力量,就是向導,他們可以導引我們,提攜我們,可以救治我們日益膨脹的欲望和幫助我們守持蒼天賜與的天真天籁。
    由于冰心的出現,又由于之後八、九十年代高行健的出現。中國現代文學在精神內涵的層面上,便形成三個相互映照的精彩的思想模式。壹是魯迅的“救救孩子”;二是冰心的“孩子救救我”;三是高行健的“自己救自己”。緊隨冰心這壹思路的有豐子恺、夏丐尊等作家。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豐子恺先生也認定,孩子“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斷喪,是壹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摘自《豐子恺隨筆精編》中的《女兒》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豐子恺先生這種孩子可爲師的思路,正是冰心“孩子救救我”思路的延續。
 
(三)
 
    我從小就讀冰心的書,讀了五、六十年,現在還喜歡讀。我不僅喜歡讀冰心的書,也喜歡廣泛地讀書,許多中國古代的經典和外國的文學、哲學經典都曾讓我癡迷,但是,它們都未能沖淡我對冰心的熱愛。我曾自問,冰心並不深奧,也不算“深刻”,但她爲什麽總是打動妳?自問之後,我總是明確地自答:因爲它擁有愛的純粹,愛的徹底。文學是心靈的事業,她提供的正是壹顆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會褪色的純粹之心。
作家有的追求深刻,如魯迅;有的追求冷靜,如高行健;有的追求熱烈,如郭沫若;有的追求和諧,如沈從文、汪曾祺;而冰心追求的是單純,是壹顆不被汙染、不被歪曲、不落入世故、在複雜世界中不斷純化自己的心靈。打動我的正是這顆心靈。
    我工作在文學研究所,但從不把冰心作爲研究對象,正如我不把《紅樓夢》作爲研究對象,只作爲生命體認對象即心靈感悟對象。我不想去考證冰心,甚至也不想論證冰心,只想每壹天都與冰心“心心相逢”,每壹天都與這位偉大的慈母般的詩人作心靈對語,也每天都向這顆水晶般的心靈靠近。我知道,唯有向冰心靠近,我們才能在充滿泥石流的世界裏找到壹片心靈的淨土。
二〇壹二年九月十八日
于美國 Col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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