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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

 迎风初开 2013-03-16
以 前,这里的人不怎么喝茶。往前数多远呢,也就是二三十年吧,这里的村民还不习惯喝茶。他们从打麦场回来,身上出着汗,喉咙里渴得几乎冒烟。他们直奔灶屋, 抓起泡在水缸里的水瓢,舀多半瓢凉水,伸着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凉水从前门进去,差不多凉到后门那里,哎呀,真他娘的舒坦。

  村里什么样的人家才备茶呢,支书家,或家里有长秧子病人的人家,才备有个把竹壳子的茶瓶。大多数村民自己不喝茶,可待客的礼数他们是懂得的。家里有客 人来了,男主人让老婆快,快去烧茶。风箱响了一会儿,柴草烟子冒了一会儿,这家的女人就把茶端到堂屋来了。茶盛在一只平时吃饭用的蓝边子瓦碗里,碗里冒着 徐徐热气。热气冒得差不多了,碗底出现一些白色的、絮状的沉淀物。这是什么茶,不就是一碗白开水嘛!对,是白开水,凉水烧开了,在这里就叫茶。茶与水的区 别,就在于水是凉的,生的;茶是热的,熟的。当然了,家里若来了比较重要的客人,女主人会在锅里打两只荷包蛋,或往碗里抓进一把红糖。打了荷包蛋的茶叫鸡 蛋茶,放了红糖的茶叫红糖茶。此外,在生产队时期,每年麦季队里垛大麦秸垛时,队长都会派人烧一大锅竹叶茶。所谓竹叶茶,是临时到竹园里采几把新鲜竹叶, 放进锅里煮。待竹叶煮得由绿变黄,整锅的水也微微发黄,竹叶茶就可以喝了。据说竹叶茶清热败火,一年才让喝这么一次,对付出辛劳的男劳动力有慰劳和招待的 意思。话说到这里,总算说明白一些了。同是一个茶字,在不同的地方,人们有不同的理解。而人们对事物的理解,也不大可能脱离实际。比如说,以前城里人用某 种植物的嫩叶芽加工而成的绿茶、红茶,还有什么花茶,从来走不到乡下来,乡下人连见都没见过,谁知道那也是茶呢!

  变化说快也快,现如今,村里人也像城里人一样,开始喝茶。他们喝的多是那种绿茶。把绿茶放进开水里一泡,嫩绿带点鹅黄的叶芽渐渐伸展开来,茶汤子一会儿就变得绿莹莹的。

  他们初喝有点苦,喝着喝着,舌根处就有些甜滋滋的,好像一直滋润到肠子那里。过去把白开水当茶,一池好水没有鱼,这让他们多多少少有点惭愧。现在他们 终于认识到了,他妈的,这才叫茶,真正的茶。他们喝茶不一定是为了解渴,而是学城里人的作派,手里拿着玻璃的或不锈钢的茶杯,这里走走,那里站站,想起来 就喝一口。茶和茶杯仿佛是他们手中的一个道具,有道具在握,他们就和城里人的生活比较接近了。

  有人不免会问,他们喝的茶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买的吗?绿茶的价格可不便宜呀!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解释清楚,就不会让读者信服。实言相告,他们喝的茶不 是花钱买的,是从茶场里带回来的。每年初春,这个村里都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结伴到南方城郊的茶场里打工,采茶。采茶季节过去,她们不仅带回了工钱,还顺便 带回一包两包茶叶。这事儿一点儿都不稀罕,她们在城里做勺子,就往家里带勺子;在城里缝玩具狗,就往家里带玩具狗;采茶叶呢,她们当然要带茶叶。她们带回 的茶叶不但质量不错,而且肯定是当年的新茶。头两年,她们带回的新茶并没有多少人喝,以致把新茶放成了旧茶,有的还发了霉。一年又一年,她们把城里人喝茶 的理念也带了回来,她们说,茶可是好东西。喝茶可以帮助消化,醒脑提神,还可以降低血压,防治癌症。那些当了媳妇的人,把茶叶推荐给丈夫,让丈夫喝喝试 试。有的丈夫把茶水咂了咂,说不错,能喝,是比白开水好喝些。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村里喝茶的人就多了起来。除了觉得喝茶的确饿得快,一顿饭可以多吃一个 馍,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体会:也就是现在,肚子里有点油水了,才敢喝这个茶。要是搁困难时期,喝了这样的茶,只会饿死得快一些。

  杨传宝是村里坚持喝茶比较好的一个,他上午一杯,下午一杯,喝茶好像成了他的必修课。杨传宝听人说过,城里人喝茶,都是坐着喝。他们把茶杯放在办公桌 上,一会儿端起来喝一口。杨传宝在屋里坐不住,习惯带上茶杯,在村里转着喝。他这样流动性的喝法,可以起到一种宣传作用。要是不这样喝,谁会知道他养成了 喝茶的好习惯呢!谁会知道他和城里人的生活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呢!谁会知道他的日子过得自在悠闲呢!这天中午,因他上午喝足了茶,撒够了尿,吃午饭时胃口 和每天一样好。他吃了一个馍,吃了半碗鸡蛋炒辣椒,还另外吃了两碗汤面条。吃完饭,他饱饱睡了一觉,起来泡当天的第二杯茶。他的茶杯是玻璃的,看上去有点 高,有点瘦,属于苗条型。茶杯上方,是白色不锈钢的盖子。玻璃茶杯透明度高,嫩绿的叶芽在杯内瓢飘摇摇,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不仅看着好看,还能诱发 人的茶欲。这只不错的茶杯是杨传宝的老婆林巧云从城里给杨传宝捎回来的。他往茶杯里注进开水,玻璃瓶子有些烫手,他的手不能握茶杯。他把茶杯的金属盖子拧 上,五个指头像机械抓斗一样巴着金属盖子,便出门去了。

  季节是秋天,玉米棒子粗了,豆子黄了,芝麻蒴子炸口了,谷子垂下了尾巴,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庄稼成熟的气息。有人掰棒子,有人割豆子,有人砍芝麻,有人 刈谷子。收完了秋庄稼,要马上接着整地。整好了地,就该种小麦了。应该说这段时间是农活儿比较多的时候,所谓大秋忙月,指的就是这段时间。杨传宝抓着茶 杯,把一条街走了多半条,见家家的院子门都关着,门上都落着锁,他连一个人都没碰到。杨传宝如此清闲,难道他家里就无活儿可干吗?有,可他不干。他家承包 的责任田里种的也有玉米,也有豆子,他老婆林巧云下午就拿起镰刀下地割豆子去了。他看见了,装作没看见。自从发现林巧云和三叔好上之后,他就在家里当起了 甩手掌柜,什么活儿都不干,别说下地种庄稼,收庄稼。吃完饭,他连碗都不往灶屋里送,就那么往堂屋的桌子上一扔,等林巧云去收拾。他尝试过要把林巧云痛痛 快快揍一顿,让林巧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欺负的男人。那天他骑上了林巧云的身,不干正经事,却要抽林巧云的嘴巴子。无奈林巧云比他高,比他壮,力气好像也 比他大,嘴巴子还没抽成,林巧云三推两推,三簸两簸,就把他弄到床下去了。他的屁股先着地,一下子把没有任何包装的屁股摔成了两瓣子。他不能向林巧云提出 离婚,一离婚,正合林巧云的心意,用不了多久,林巧云就会和三叔结婚。他和三叔住的是一个院子,林巧云本来是他的老婆,一转脸若是变成了三叔的老婆,他的 脸往哪儿搁。只要他不和林巧云离婚,林巧云名义上就是他的老婆,他就有权利和林巧云干那个。林巧云若是变成他的三婶子,三婶子就不会跟他干那个了。别看三 叔偷他的老婆可以得手,他反过来偷三叔的老婆,成不成恐怕难说。揍老婆,揍不过,又不能和老婆离婚,杨传宝的态度还是要表一下的。他的态度就是只吃饭,只 喝茶,只睡觉,什么活儿都不干了。他这个态度有罢工的性质,有抗议的性质,同时也是对林巧云的惩罚。林巧云作风不正,不知羞耻,就得用劳动对臭娘们进行改 造。他不帮老婆干活儿,三叔就帮林巧云干。林巧云去村南那块玉米地里掰玉米,三叔也去那块地里掰玉米。玉米棵子像树林子一样,比较深,林巧云一钻进去就看 不见了。三叔一钻进去也看不见了。割豆子有所不一样,三叔和林巧云并排往前割,因豆棵子比较浅,埋不住人,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们一眼就把他们看到了。这样一 来,村里人都知道了,杨传宝的老婆跟杨传宝的三叔相好。而且他们的好已经公开化了,不必再用玉米棵子遮掩,在豆子地里照样可以好。杨传宝走到村口,拧下茶 杯盖子喝了一口,不想再往前走了。出了村口就是庄稼地,他不愿意在豆子地里看见那两个狗男女。停下来的时候,他看见路中央卧着一条黄狗。俗话说好狗不拦 路,拦路没好狗,这条狗卧在路中央,显然不是一条好狗。他冲狗又是跺脚,又是瞪眼,命狗滚开。黄狗的样子似有些不大情愿,但它还是站起来走开了。黄狗一边 走,一边回头看着,仿佛在说:我又没跟你老婆相好,你拿我撒气干什么!黄狗到一个柴垛边,举起一条腿,对柴垛撒了一泡尿。杨传宝刚离开,黄狗又回到路中央 卧下。较劲,难道我连一条狗都斗不过吗!待要找块砖头把狗吓唬一下,却发现狗嘴前面放着一只半新半旧的小孩子穿的布鞋。杨传宝明白了,定是这条狗的小主人 把鞋落在这儿了,狗怕别人把鞋捡走,就卧在这里守护着。好玩儿,杨传宝这下有事干了。他走过去,飞起一脚,把布鞋踢到了一个墙角。不出所料,黄狗迅速追着 布鞋跑过去,在布鞋旁卧下来。杨传宝再踢,黄狗再追。杨传宝把鞋踢到一棵树下,黄狗追到树下。杨传宝把鞋踢到一个粪堆上,黄狗一跃蹿到粪堆上。几个回合下 来,黄狗似乎也来了兴趣,一追到鞋,它就看着杨传宝,满怀期待的样子,像是希望杨传宝再踢一个,再踢一个。杨传宝看出了黄狗的兴趣,他的兴趣反而低下去 了,老子跟你玩儿,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他走到粪堆前,这次没有用脚踢鞋,用指头钩住鞋后跟,把鞋拿走了。拿到鞋后,他对黄狗说:来,来。黄狗跟着他,但 有些警惕的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他走到一个小卖部门前,一甩手把鞋扔到房顶上去了。房顶是一个斜坡,布鞋没有顺着斜坡滚下来,在斜坡上停住了。杨传宝让黄 狗追吧,接着追吧!他拧开茶杯,把不热不凉的香茶又喝了一口。黄狗身上没有长翅膀,无法飞到房顶,只好悻悻地走了。

  开小卖部的是杨传宝的一个远门子堂弟,堂弟从小卖部出来,一边退着身子,巴叉着眼,往房顶上瞅,一边问杨传宝往房顶上乱扔什么。杨传宝先说没扔什么, 又说扔了一只破鞋。堂弟有些不悦,说:破鞋应该扔到你们自家房顶上,扔到我这里算怎么回事!你去找个东西把它够下来。杨传宝左右瞅瞅,没瞅见棍子或竹竿什 么的,说不用够,一下雨就冲下来了。堂弟说:你不够是不是,哪天你老婆过来,我让你老婆够。杨传宝说:那你让她够呗。堂弟大概以为杨传宝没把他的话听明 白,又说:不要随便把一只旧鞋说成破鞋,破鞋有别的意思,你知道吗?杨传宝说知道,那是过去的说法,现在不这么说了。堂弟说:不这么说不等于破鞋不存在。 依我看,现在的破鞋比过去破得还厉害,不是同辈的人都能往里面插一脚。这话说得太明白了一点,杨传宝的脸臊得像被人抽了一鞋底子一样。杨传宝一时无话可 说,只好拧开茶杯,把自己的口对在茶杯的口上,又喝了一口茶。这一口喝大了,把两片茶叶喝到了嘴里。他没把茶叶吐掉,把茶叶放在牙上嚼碎,咽了下去。堂弟 的话还没完,堂弟说:我看你现在自在得很呢,三叔给你当着长工,你不用给三叔发工钱,自己啥活儿都不用干,一杯绿茶喝半天,恐怕咱村以前的地主老财都比不 上你自在。杨传宝说:谁让他当长工了?我又没请他当长工!他不要脸,我有什么办法!堂弟说:你这样讲,三叔肯定不爱听。我倒想听听,三叔怎么不要脸了?明 知故问,杨传宝不想跟堂弟说话了,打算走开。

  这时,村长拉着一架子车新砍下来的芝麻棵子从小卖部门前经过,杨传宝马上转向跟村长说话,总算可以把嘴不饶人的堂弟摆脱开。他夸村长家的芝麻长得不 赖。村长说还可以。他问村长,一亩地可以打多少斤。这次村长没有再理他。村长也没有停下来,拉着架子车一直向前走。他跟着村长,用一只手帮着村长在后面推 车。村长感觉到他在后面推车,说得得得,你该上哪儿歇着就歇着去,我可不敢劳动你。你成天价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别到腰里,像城里下来的干部一样,哪里还像 个干活儿的人!杨传宝说:你的批评我接受,我也是没办法。他把茶杯装进裤兜里,两手都上去推。村长家的房子是带拐角的两层小楼,院子也比较大,是二进院。 杨传宝帮村长把车推进院子,接着帮村长卸车。他见村长把芝麻捆子往一个平台上抱,他也一趟一趟往上抱。他有意表现一下自己,出了汗也不擦,让村长知道他其 实是很能干的。村长果然表扬了他,说:我看你很能干嘛!卸完了车,村长让他喝茶。他把茶杯从裤口袋里掏出来,说:我这里有,再往里续点开水就行了。村长吸 着烟,他喝着茶,二人说了几句芝麻怕淹不怕旱,话题就转到杨传宝和老婆的关系问题上。村长认为,杨传宝在策略上存在很大失误,噢,你以为你不干活儿就算给 你老婆颜色看了,就把你老婆吓着了,你老婆才不怕呢!你不干活儿,有人帮你老婆干活儿,这样一来呢,等于你给人家提供了机会,也等于你给人家让出了地盘, 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杨传宝想说,这跟他干活儿不干活没啥关系,在他干活儿干得很好时,林巧云就跟别人好上了。但他没有说,村长说啥就是啥,他不能跟村 长讲理,免得惹村长不高兴。村长认为他承认是这个理儿,接着教导他说:劳动人民嘛,主要靠在一块儿劳动建立感情,巩固感情。长期不在一块儿劳动,感情慢慢 地就扯淡了。别说人了,你看树上的喜鹊,公喜鹊和母喜鹊得先在一块儿垒窝,把窝垒好了,母喜鹊才准许公喜鹊骑到它身上去。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改变策略, 紧紧地跟着你老婆,你老婆去东地,你去东地;你老婆去西地,你去西地;你老婆割豆子,你先拿镰;你老婆做饭,你马上烧锅,看你老婆还有什么话说!村长随便 举了村里两个例子。一个人在北京捡破烂,他老婆在家里跟别人好上了。他听说后,马上从北京赶回来,从此天天和老婆在一起,再也不去捡破烂。还有一个人在上 海开大货车,他老婆在村里也跟别的男人打到一块儿去了。他开着车回来,第二天就把老婆拉走了,拉到上海跟他住在一起。他白天开车,晚上开老婆,把老婆开得 很满意。村长说他举这两个例子的目的,是为杨传宝提供两个榜样,让杨传宝向这两个榜样学习。村长把烟把子扔在地上踩灭,说:就这样吧,你回去吧。就按我说 的话去做,过一段时间再来向我汇报。

  杨传宝不会听村长的话,别看他在村长面前显得很服从领导,心里对村长并不服气。上次村长喝了酒,跟别人的老婆在灶屋里干那事,被人家丈夫抓了现行,把 村长的脸都揍平了,好长时间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嘴。从村长家出来,杨传宝拐到奶奶家去了。爷爷死了,奶奶还活着。奶奶有四个儿子,她哪个儿子都不跟,让儿 子们平均给她对面,对油,她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每天自己吃,自己做。杨传宝来时,奶奶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怀里抱着竹子做成的拐棍,靠着门框晒太 阳。奶奶说:小宝儿,你要喝茶,奶奶这儿可没热水。杨传宝说:我在村长家里添过热水了。奶奶说:茶叶子有啥喝头呢,苦不拉叽的,不是跟柳树叶子一样嘛!想 泡柳树叶子,咱这儿柳树多的是。奶奶长出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人都变了,一说外边过来的东西,都成了好东西,连外面过来的狗拉的狗屎,都成了香的。杨传宝对 奶奶并不是很尊重,他问奶奶:谁说狗屎是香的,你闻过吗?奶奶骂了他的娘,说:我没闻过,你娘闻过。你承认不承认杨海新是你儿子?他又问。杨海新是他三叔 的名字。奶奶说:这话到南地里问你爷去。我认为杨海新就是一泡臭狗屎,你承认不承认?奶奶说:你说他是臭狗屎,你就离他远点儿,别沾他。杨传宝说:我不沾 他,他找着沾我怎么办呢?奶奶说: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老说你三叔那个坏种干什么!树怕不要皮,人怕不要脸,他连脸都不要了,你拿他还有什么办法!我看这 事怨老天爷,老天爷拿错了皮,自给他一块人皮披。话说回来不是我说你,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你这个男人是咋当的呢!母狗不浪,公狗不上。两个狗不能光怨 一个。你回家把你家的母狗管一管,我看比啥都强。这话杨传宝不爱听,他不认为林巧云是一条母狗,林巧云还是他的老婆。如果把林巧云说成母狗,他成什么了! 他说:奶奶,咱废话少说,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最近我要做杨海新的活儿,至少把他的蛋子儿割下来,两个蛋子儿割得一个都不剩,把他变成男婆婆。男婆婆 是村里的一个人,因小时候两颗蛋子儿被猪吃掉了,长大不长胡子,说话娘娘腔,干活儿也缺点力量。奶奶笑了一下,没表态。杨传宝问奶奶笑什么,你不信吗?奶 奶说:你爱割谁割谁,这事跟我说不着。你三叔是我的儿子不假,他在我肚子里那会儿我能管他,他从我肚子里一爬出来,我就管不了他了。这事你最好回去跟你老 婆商量,先问问你老婆同意不同意。这话对杨传宝讽刺得有些狠了,颇有点恶毒的意思。杨传宝在肚子里把奶奶骂了一句老妖婆子,也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切齿。他 说:奶奶你等着,我把你儿子的蛋子儿割下来,在锅底下烧烧给你吃。你牙口不好没关系,烧熟的蛋子儿面乎,你咬得动。奶奶又笑了,笑得露着缺了门牙的牙床, 说好,俺孙儿对奶奶真孝顺,到时候我吃一个,给俺孙儿留一个。

  在家里,林巧云暂时还不拒绝跟杨传宝干那个。杨传宝使用的是哀兵之计,一回家就苦着脸子,情绪显得相当低沉。他用这种办法让林巧云知道,由于林巧云跟 三叔不干不净,他在村里丢尽了面子,几乎做不起人。他之所以什么活儿都不干,是因为他心里难过,难过得连自杀的心都有。他每天晚上都要求林巧云向他道歉, 并用实际行动安慰他。林巧云坚决不道歉,说她没什么可道歉的。安慰他的事,林巧云虽不大情愿,倒还可以做一点。所谓安慰,就是干那个。但林巧云的安慰是有 条件的,安慰之前,杨传宝必须戴上头套。头套就是避孕套。头套拿出来,林巧云让杨传宝嘴对着头套的口往里吹气,把头套吹得大头小头都鼓起来。杨传宝说了肯 定不漏气,林巧云还不放心,让杨传宝把充了气的头套按进水盆里检查,像检查自行车的轮胎一样。如果水盆里不冒气泡,头套才可以投入使用。有一次,杨传宝在 头套上用针扎了一个洞,害得她又怀了一次孕,挨了一次刮。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不想再生孩子了,对心存不满的杨传宝必须保持警惕。这天安慰已毕,杨传宝与 林巧云探讨一个老问题,他问林巧云为什么老和杨海新纠缠在一起,杨海新比她大七八岁,已经是一个发黄的老豆虫,还有什么劲呢!难道老东西花样多,会玩些。 杨传宝表示,凡是杨海新会的,他都会,只要林巧云把要求提出来,他一定让林巧云得到满足。林巧云虽然并不否认她和杨海新好,但她绝不跟杨传宝透露任何细 节,要么不说话,要么骂杨传宝不要脸。杨传宝说:咱俩到底谁不要脸?杨海新是我的亲三叔,你知道不知道?你跟我三叔乱搞,就是乱伦。从我三叔的角度讲,他 跟他的侄媳妇搞,也算扒灰。要是搁旧社会,村里人把你们捆起来,乱棍打死你们,都没人可怜。林巧云说:对了,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你不能老拿旧社会 的标准套新社会的事。杨传宝说:新社会怎么了,新社会就可以乱伦吗?林巧云不承认自己乱伦,她有她的道理。她说,谁跟谁结婚,靠的是介绍人乱点,点到谁就 是谁。比方当初介绍人给她点的不是杨传宝,而是杨海新,她就有可能成为杨海新的老婆。杨海新的老婆也是,如果当初介绍人把杨海新现在的老婆介绍给杨传宝, 就有可能成为杨传宝的老婆,杨传宝就不用叫她三婶子。什么伦不伦的,伦是男人的事,她们女人都是外来人,跟这村的男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一定跟着男人 伦。女人结婚之前不自由,挑选男人的余地也很小。结婚后就可以自由一些,看着哪个男人顺眼,不妨和他在一块儿多待一会儿。杨传宝说:按你的观点,三叔可以 跟你好,我也可以跟三婶子好,是不是?林巧云说:可以呀,你跟三婶子好,我保证连个屁都不放。杨传宝屁了一声,说: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嘛,三婶子那么丑, 又一身的病,瘦得像干蚂蚱一样,我看见她就够了。林巧云说:我看你就是死心眼儿,除了三婶子,村里还有不少婶子嘛!你要是不想找婶子辈儿的,还有那么多兄 弟媳妇和侄媳妇呢,你想找谁找谁。杨传宝说林巧云的思想可真够开放的,问:我要是找了别的女人,你真的无所谓?林巧云说:不光无所谓,我还替你骄傲呢!杨 传宝说完了完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爱我了,我真痛心哪!

  只要杨传宝愿意,他每天都能见到三婶子。他不干活儿,三婶子也不干活儿。三婶子不干活儿不是为跟三叔赌气,她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三叔不花钱给她治, 她天天躺在床上,已干不动活儿。他有时拿着茶杯出门,会听见三婶子在屋里喊他:传宝儿,传宝儿,你过来一下。他听见了,装作没听见,把脚步放轻,赶快出门 去了。这天他又听见三婶子喊他,皱起眉,迟疑了一下,到三婶子屋里去了。他想起林巧云说过的话,想看看三婶子病得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好转的可能。三婶 子从床上起来,身体摇晃了两下,伸手扶墙。三婶子不是一只手扶,两只手都往墙上探摸。三婶子不只瘦得厉害,好像两只眼睛也出了问题。杨传宝问:三婶子,你 的眼睛怎么了?三婶子说:病快把我的眼蚀瞎了,我看东西有点蒙蒙星星。你还能看见我吗?杨传宝问。能看见是能看见,就是不太真了。杨传宝说:人看不见东西 哪行,快让三叔给你治呀!三婶子说:他哪里舍得花钱给我看病,他巴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呢!家里那点儿钱,他都拿去买别人的好去了。传宝儿,你三婶子眼瞎耳 朵不瞎,啥事儿我都知道,咱娘俩都是苦命人哪!杨传宝明白三婶子的意思,但他不愿承认跟三婶子是同路人。三婶子快要死了,他的身体好好的;三婶子的眼快瞎 了,他的眼睛明明亮亮的;他可以时常把老婆当马骑,三叔恐怕早就不上三婶子的身了,他怎么能和三婶子一个命运呢!他问三婶子,喊他有什么事。三婶子说没什 么事,就是想跟他说说话。三婶子侧着耳朵往门外听了一会儿,招手让他近前,样子有些神秘。杨传宝不想靠近三婶子,让三婶子有话只管说吧,外边没人,不会有 人听见。三婶子小声说:我给你提个醒,你千万多留个心眼儿,防着他们合伙儿害你。喝茶的时候,你先用舌尖咂咂,舌头不麻你再喝。吃面条的时候,你先夹给狗 一筷子,狗吃了不哆嗦,你再吃。生病的时候,千万别让别人给你熬中药,是药三分毒,中药里面的毒最难说。勾奸夫害本夫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你可别当屈死鬼。 杨传宝咳了一下把三婶子的话截断了,他说:谁敢害我,我看敢害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没生出来。三婶子要杨传宝别着急,等她把话说完,这些话她憋在肚子里好 久了,要是不说出来,等出了事儿就晚了。三婶子又说:你去给村长留个话儿,万一他们把你害死了,不能让他们马上拉你去火化,得请县里的人给你验尸,替你申 冤。这快死的女人,真是越说越没谱,越说越恐怖。杨传宝似乎从三婶子身上闻到一种行将死亡的腐朽气息,他说:你歇着吧,我出去转转。三婶子伸出一只手拦 着,不让杨传宝走,说她还要跟杨传宝商量一件事。杨传宝让她说吧。三婶子说:你借给我一点钱,用架子车拉着我去看看病吧。我的病要是治好了,我一辈子都忘 不了你的大恩大德。要是这辈子不能报答,我下辈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绕了半天弯子,三婶子原来是要跟他借钱,让他带她去看病,开玩笑!他倘是真的拉着三 婶子去看病,不把林巧云的红嘴笑豁才怪,也让村里人更有笑话可看。杨传宝说这样吧,过一段时间我准备出去打工,等我打工挣到了钱,一定借给你。

  杨传宝未能实现和三叔的正面冲突,他几次向三叔发起挑战,三叔都没应战。比如有一次,他在路上碰见三叔,他说:杨海新,你不是人!杨海新说:我是你三 叔。杨传宝说:我看你是一条狗,混眼狗!杨海新还是那句:我是你三叔。还有一次,杨传宝命走在前面的杨海新站住。杨海新不站。他把茶杯里的剩茶叶水泼在杨 海新的后背上,把杨海新的后背泼得一片花,杨海新还是只管往前走。杨传宝用空茶杯指着杨海新的头说:杨海新,你记着我的话,我早晚要把你的鸡巴割下来!

  秋后,林巧云把孩子扔给杨传宝,只身一人到城里打工去了。杨传宝问她去哪儿。林巧云说她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过了一段时间,杨海新也外出打工去 了,连他老婆病死,他都没回来。村里人要通知杨海新回来,可谁都不知道杨海新在哪里。村里人猜测,杨海新和林巧云一定是单线联系,他们两个一定在一块儿, 只要找到一个母的,就能找到那个公的。人们找到杨传宝,询问林巧云在哪里。杨传宝一会儿说可能在北京,一会儿说可能在深圳,他也正在想法儿与林巧云取得联 系。

  事情的发展没有超出人们的预料,第二年过罢春节,在林巧云和杨海新都在家的情况下,杨传宝突然死了。见过杨传宝尸体的人都说,杨传宝的脸有些乌青,不 像是好死。人们接着预料,杨传宝这一死,林巧云就该与杨海新结婚了。然而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他俩迟迟没有宣布正式结婚。看来人们的预料不一定都准。

  2006826日至94日于北京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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