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能理解唐诗的美吗？
丁启阵
诗无达诂，说的是，一首诗歌，往往很难进行确切的讲解训释。因为中国诗歌具有含蓄的特点，讲究“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解读的时候，很容易见仁见智，难以达成一致的意见。
今天给留学生讲贺知章的五言绝句《咏柳》，再一次验证了这个道理。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应该说，这是一首相当通俗易懂的诗。据说一些初中语文课本里选入了这首诗。我相信，即使没有听过教师讲解，初中学生乃至高年级的小学生也能大致读懂诗的意思：这是一首赞美春天景物的作品。当然，诗词专家会对诗意理解得更深更细更丰富。比如能看出：诗人是在赞颂春天景物的女性阴柔之美，而不是男性阳刚之美；柳树如凝妆婀娜的美丽女子，春风是心灵手巧的聪慧女子；从艺术想象上说，苏轼描写西湖美景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跟它同出一辙，但是不如它含蓄蕴藉，玩味无穷。
中国历代诗歌里，垂柳基本上都是美丽与友爱的化身。两千多年前的《诗经》里已经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著名诗句，情景之美好，别离之缱绻，令人神往，怀想不已。至晚到汉代，已经有了亲友之间折柳赠别的习俗。其中原因，一般认为是“柳”谐音“留”。清人褚穫在《坚瓠广集》中还有一种有趣的说法：送行的人赠予远行者，之所以折的是柳枝，而不折别的树枝，是因为觉得一个人离开家乡，正如树木离开原来的土壤。送行者希望远行人像柳枝一样，走到哪里都可以生存下去，因而折枝含有祝福的意思。
唐诗中，柳树、柳枝、柳絮被作为美丽、友情的化身，相关诗句俯拾皆是。请看：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羌笛何须怨杨柳，西出阳关无故人（王之涣《凉州词》）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李白《古风》之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李白《宫中行乐词》）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韩翃《寒食》）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刘禹锡《竹枝词二首》之一）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刘禹锡《杨柳枝词》）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钱唐湖春行》）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白居易《杭州春望》）
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温庭筠《利洲南渡》）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李商隐《二月二日》）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郑谷《淮上与友人别》）
就是最不待见柳树的韦庄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也是嗔中有赞，赞其景美。
但是，我的这班外国学生——今天来听课的全是女生，几个男生都去河南洛阳、开封一带旅游，没能按时赶回来上课——无论我怎样大量举例，仔细讲解，她们仍然不能完全理解，认同。
其中较为接近的是俄罗斯学生，她们能认同柳树是美丽的化身，但她们坚持认为，柳树有忧伤的情调。她们说，在俄罗斯的诗歌里，柳条低垂在水面上，往往被比作女子在悲伤，在哭泣。
日本学生承认，在白天，垂柳看起来是美丽的。但是，到了晚上，就不但不美了，甚至是令人恐怖的东西。因为在日本有这样的传说：每一株柳树的底下都藏着一个鬼魂，鬼魂一到夜里就会出来活动。所以，说到柳树，一般日本孩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摆脱恐惧心理。
我知道，韩国是极少能见到柳树的。我曾经听一位韩国教授说，韩国原来也是有不少柳树的，但是某些政客为了拉选票，在国会提交议案，说柳絮容易引发呼吸道疾病，应该予以铲除。结果，议案得到批准，柳树被砍伐殆尽。今天，班上的韩国女生又提供了一种说法：韩国人普遍不喜欢柳树，因为柳树是日本人占领朝鲜半岛期间大量种植的，目的是让他们大韩民族变得像柳树一样柔弱，驯顺，没有反抗精神——在韩国，这一类日本侵略者使用迷信手法进行殖民统治的传说是很多的，例如在每一个山头都埋了鸡血（也有说是白狗的血）、镐头以镇风水，今天韩国总统府青瓦台所在的山丘和附近几座建筑（其中位于景福宫中的“日”字形建筑已经被拆除）构成“大日本”三个字。
有了这些不同文化背景的障碍，她们对唐诗与贺知章《咏柳》中柳这种植物所代表、象征的美丽、友爱，显然就不能完全理解、接受。我看得出来，她们表面唯唯，但内心各有想法。我在讲解过几首孟浩然和贺知章的诗之后，让她们说一说各自喜欢哪些篇。孟浩然《过故人庄》和《春晓》、贺知章《回乡偶书》都有人喜欢，就是贺知章这一首《咏柳》没有人喜欢。
2009-3-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