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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兄亮亮(下)

 皖林专栏 2013-03-21

 后来,生产队看亮亮表现好,做生活卖力,就推荐伊当乡村教师。但在公社里被卡住了,原因就是他出身不好。从此,招工读书再没有人推荐伊了。

 第三年我回上海过年,亮亮勿回去,临走时去了他哪里。只见他拿了两只盐水瓶装的麻油、一包花生、一捆山芋粉丝,装在一个小包里。要我带到他上海的家里。

 到上海,在南市的一片旧式里弄里转了好几个弯,几经打听才寻到亮亮屋里。格个是一片嘈杂的居民区,狭小的弄堂里头上挂满了晾晒的衣服,孩子和自行车不时在身边穿梭,熟悉的沪语听起来格能亲切,又好听。我从后门进去,穿过杂乱的灶披间,踏着叽叽轧轧作响的扶梯,来到了伊以前格屋里。亮亮弟弟和弟媳妇在楼梯口等着我。他弟媳妇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就是有点拎勿清爽。看到亮亮带来的么事,就说:“喔唷!弄格种乡下线粉有啥用啦,啥人要吃啦!一样带不如多带点麻油来好唻。”一时语塞,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闲谈中,我告诉伊拉亮亮生活的艰苦情况和伊想争取抽回上海的想法。他弟媳妇听后又讲了:“省省唻!上海屋里介轧,哪能住得落啦,就勒当地寻个工作蛮好唻。”我听不下去了。就告诉她:“当初是亮亮要求去农村,才有伊格弟弟在上海的工作。做人要凭良心的!”弟媳妇哼了一声讲:“啥人有啥命,阿哥关心阿弟是应该的。总不能要阿拉感激伊一辈子咾。”我一阵胸闷,看看无啥讲头,正准备要走。还好,亮亮姆妈下班回来了,重新拉我坐下来。拿只凳子坐在我旁边,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一样亲热。伊仔仔细细听我讲农村的点点滴滴,不时捋捋花白的头发,低头擦擦眼泪。她难过起来了。过了一歇,她起身讲有点事体,下楼去了,让我等一歇。这是一间小屋子,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五斗橱塞满了整个屋子。我见窗口边台子上的玻璃板下,放着许多照片,有一张特别醒目。照片上妈妈笑容满面,亮亮弟兄两个抱牢姆妈,背景就是城隍庙的九曲桥。突然窗外有人问“阿是亮亮乡下头同学来了?”我抬头看,对面房子的窗口里,有个阿姨对我勒笑,我点点头。她讲:“亮亮姆妈耐好困得着觉唻,亮亮去乡下介许多辰光,伊讲起来就哭,罪过啊。”讲闲话的辰光,亮亮姆妈上来了。端了两碗酒酿圆子,里面放了四只水谱蛋,让我吃。我说好吧,吃一碗。您吃那一碗。她正经的说:“啥也勿要讲两碗塞是侬格,格一碗是你代亮亮吃的。”一直看我全部吃下去了,才露出了笑容。

 亮亮姆妈伊深切的对我讲:“农村日脚苦啊!我年轻时做包身工生活也很苦的,就跟几个小姊妹唱唱沪剧,心里好过交关。亮亮小辰光经常跟我唱,会唱勿少戏,在农村苦恼时多唱唱沪剧,心情会好点,相信总归会有出头日脚的。”

 临走时,她拿了二十元钱、三十斤全国粮票和五斤咸肉叫我带拨亮亮。

 

 将东西送给亮亮的那一天,阿拉两个人都喝醉了。谈东谈西,谈到最多的是:生活,出路,前途。亮亮说,“我这出身,看来真的要在农村干一百年了。勿甘心啊!原来以为表现好点,迟早会调上去的。想起《牛虻》里,亚瑟对蒙太尼里讲的那句话:我相信你就象相信上帝一样------我真戆啊。”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歇。亮亮用筷子敲着粗瓷碗,轻轻唱起来了:

   “芦苇疗养院,

    一片好风光,

    天是屋顶地是床。

     青枝绿叶做围墙,

    ------”

  他唱不下去了,叹了口气:

“还是沪剧好听呀,可惜只有阿拉两家头听!”

 油灯下,他泪光闪闪!

 

 亮亮到农村后竟然没有回过一次上海,啥人也没有问过他其中的原因。但是,我晓得,其实伊最最想念的是伊个姆妈。

 日出日落,在农村艰苦的日脚一天天的过去,迭个知青点只留下他一个人了。他在默默地守望。继续同样的生活,劳作,思念。草屋,山芋,泥土。   然而,上调没希望了,一同来的姑娘走了,家人的帮助渺茫了,姆妈一年比一年老了。当时的理想呢?------还是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伊希望的火苗一次次熄灭,又一次次勉强的燃烧起来。

 又过了半年多,突然有消息传来说:亮亮死了,结论是病死的。我大吃一惊!据说,那天深夜亮亮突然肚子疼,疼痛难忍,在床上翻滚,最后翻到了地上。没人发现,还是睡在灶房里邻居家的黄狗发觉后,狂叫不止。才惊动了邻居,于是队长叫来几个人抬他送去医院,半路上就没气了。  年轻的生命啊!就这样走了,人生啊!伊真的就格能在农村扎根了。之后,知青办的人请亮亮家里人来,共同处理后事。按家长意见,亮亮就被草草埋在村后庄稼地里了。

 从此,阴阳两隔。我再也不能同他一起喝酒聊天了------。

 勿管哪能,空下来我就会想着伊!心里老难过格!

 农村六年,我终于也上调了。走的那天早晨,是在县城厂里工作的上海知青小李开车送我的。公路上以及两边田里的晨雾还没有散去,而一幕幕曾经的时光却不断的浮现在眼前。突然,小李朝前面努了努嘴说,“快到了!”我点点头。就是亮亮曾经生活和安葬他的那个村庄,现在离得越来越近了。刚收完红薯的庄稼地里,白茫茫的盖了一层霜,远远的望见,地中央的那一抔小小的土堆,是那么不起眼!几棵细小的柳条在寒风中簌簌的抖动。停下车后,小李问:“下去看看?”我摇摇头,心里一阵酸楚一阵难受。于是,点上一支烟,茫然的望着这一堆土后的远方。面对长眠在此,口口声声“阿拉上海人”的亮亮,我了解他么?大家了解他么?此时此地,我还能讲点啥呢?又有啥资格去讲!蓦的,村头传来一阵高亢的豫剧声:

   “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哪,

     相处之中无话不谈,

     我难忘

     ------”

 这唱词使我联想起亮亮说的,“真的要在农村干一百年了。”这一句话,又使我心痛不已!

 只见小李狠狠把烟头扔到窗外,嘴里憋出了一句当地话:

“我日它姐!这段咋给他唱得恁凄凉。”

 他叹了口气又说:

“咳,还是俺上海戏好听啊!”

 接着,他用沙哑的嗓子哼起来了:

“心肝肉啊呀宝贝肉------

  手心手背赛是肉。------”

 我听出来了,小李是用的的刮刮的上海话唱的,不过迭只不是沪剧,是越剧。也是“上海人” 亮亮从伊姆妈格搭学来的,也是伊最欢喜唱的那段“上海戏”。于是我又有了一些感想:命运啊!埋在土堆里的他,曾经也是姆妈的手心肉啊!------

 公路两边泡桐树飞快向后移动,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野里了。太阳出来了,周围的一切都染成金色。淮北的农村冬日的早晨,依然是那么的平静,安详,宽广而又充满了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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