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得委屈方有后福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是袭人的判词，怎么看都有一点讥讽的含义在其中。“温柔和顺、似桂如兰”过去是现在应该仍然是女子美德。但曹雪芹偏偏说这两项美德一个是“枉自”、一个是“空云”，顶不了什么用的。本来以为能和高贵的公子结一生缘即便是作妾、作姨娘也遂心了，也完美了。宝玉也说过类似许愿的话：“你在这里长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谁知到后来从天上到地下，却嫁与社会地位极为低下的一个戏子为妻。命运似乎有意要来奚落嘲笑这个“贤袭人”。
时下“解放思想”之说不绝于耳。曹翁的《红楼梦》应是那个时代最大限度体现了解放思想的先锋之作，正是曹翁的解放思想才造就了《红楼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位。如果我们进一步解放思想，撇去那些贞节、门第等社会偏见，用现在的价值观来看，在最后“落了一片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时，袭人其实是逃离沉船的唯一的最幸运者。她嫁的戏子丈夫蒋玉菡，现在应该说是拥有不少粉丝的明星了，连宝玉都是他的崇拜者。蒋玉菡在经济上应该是不差钱的，对袭人又温柔体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丈夫做到了这一步，依袭人性格，他们二人的未来不说是比蜜甜至少也是温馨的吧。这与“金闺花柳质”的迎春嫁了个中山狼“一载赴黄梁”的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细细分析，袭人的幸运并不是从天而降的。这与她善于忍耐受得了委屈的性格是分不开的。如果说平儿是夹缝中生存的榜样，那么可以说袭人就是委屈中求全的楷模。平儿以“俏”取胜，一张嘴巴百灵成俐，偶尔耍点小小的性子，让人看了着实可爱。所以平儿很有人缘。袭人模样儿并不漂亮，“贤”是她的本色。说白了，袭人就是以一个符合世俗观念的中规中矩的丫头来表现自己角色的。
袭人很敬业。贾母对她的评价是“心地纯良、克尽职任”。她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伏侍宝玉时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宝玉上学，宝玉的生活起居，袭人方方面面照料得周周到到，无一庇漏。袭人是经贾府买进来的小丫头。袭人家虽然很穷，但由于被买之前年纪很小，纵要做一些粗活，估计当家作主谋划安排的事也还论不到她。以前又没有什么家政培训之类的学习进修，袭人的业务能力只能在干中学在学中干。袭人能达到这个水平，与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态度是分不开的。
袭人是第一个与宝玉有肌肤之亲的人。袭人心里有宝玉，而宝玉对待袭人与许许多多那些公子与丫环的关系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袭人送宝玉的汗巾子他一转手就送人了。回到家中经袭人看到说宝玉“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方想起汗巾子原是袭人的。这个时候宝玉也只是说了一句“我赔你一条罢”，与大多数富二代耍赖般表现类似。到了晚上，宝玉并没有征得袭人同意，又把别人送的汗巾子系到袭人身上。袭人要解下来，宝玉劝一回，袭人又“只得系在腰里”。汗巾子一事要说袭人没想法肯定不对，但袭人心里再不好受，也只是叹了一句说宝玉“心里没个算计儿”而已。同样是物品，林黛玉送的荷包宝玉是视若珍宝藏在秘处。而林黛玉以为宝玉不珍惜被人扯走了就大耍性子。宝玉将北静王送的一串念珠转送林黛玉，林黛玉说一句“什么臭男人的东西”就扔了。一个是奴才一个是主子，比是不可比的，但能把事平静地咽下去也说明了袭人的忍耐心态。另一回典型的就是袭人被宝玉误踢受伤吐血之事。袭人想起人说的“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心都灰了，却依然要宝玉不事声张，悄悄地处理。这样的事如果换在司棋、晴雯身上，依她们的性子，会有一个什么局面实在难以料知。至于许多次被挖苦、讥讽，甚至被老婆子骂作“忘了本的小娼妇”，袭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忍让为主。
袭人能忍耐，但不能说袭人没性子。宝玉看到袭人的姨妹子就说“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当时就顶了“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宝玉挨打，所有的人都来慰问，只有袭人说了宝玉应该让老爷管一管的话，让王夫人从此对袭人刮目相看。这里且不说袭人的对与错，但这充分显示了袭人与其他人不一般的胆量与见识。
袭人受得了委屈，当然与她奴才的身份、地位等客观条件的制约有关。晴雯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袭人也有一个可比天高的心。其实贾府里的包括司棋、金钏、小红、坠儿等在内的大小奴才们又有几个没有往高处攀的心呢？只不过有的人显得急迫一点，有人不动声色隐藏得深一点而已。
中国人比较认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说。当地一个习俗，婴儿出生后先喂一点苦药汁再让其吮吸甘甜的乳汁，有去火的作用，也有先苦后甜的寓意。让孩子适当地吃一点苦，一般来说长辈们大多会比较赞同。但中国人又有一种态度，就是不愿看到孩子受哪怕是一点点的委屈。这好像有点矛盾。我不知道，人们是否认同受委屈也算是吃苦的一种方式。有一个时期“理解万岁”这个口号很风行。有人理解当然很幸福。但现实社会的差异、身份角色的不同以及各种要求的不同，人更多的时候是处于无人理解的孤独境遇之中。现实是无人理解时工作还得干下去日子还要过下去的。现在的人说“鸭梨”很大，无非就苦一点累一点，受点不平等的歧视，受一点无处诉说的委屈，比起性命都攥在人家手心里的奴才来说又算得上什么？从内心而言，我极不赞同凡事都逆来顺受，在这种意义上说，宁可玉碎不求瓦全是有价值的。但也绝不能凡事就一点即爆，呈匹夫之勇，这样碎了就太没价值了。韩信若受不了胯下之辱安有此后建功立勋成名之荣？不要说纵观古往今来，就是环顾身边，大凡成就事业者又有几人没有受委屈？
《红楼梦》后四十回历来非议很多，但我个人对写袭人最后命运的具体细节颇感兴趣。宝玉出走之后，贾府遣散家人，袭人没生育又没有名分，也要遣散出去嫁人。袭人欲赴死，但死在贾府又想着对不起贾府，死在家里又想着对不起家里，“委委屈屈的上轿”，想到夫家去死。没想到丈夫对她又那么好，又恐害了夫家。于是就这样活下来了。袭人有一万个赴死的理由，但只有一个恐怕对不住人的理由让她委屈地活下来了。路其实还走是得下去的，袭人命运出现的另一种风光，就是她委屈地活下来的一个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