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环球人物》杂志 第174期 作者：李文琪纳兰性德，字容若，一个听起来都让人心动的名字。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在他的《人间词话》中称纳兰性德的词“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这位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清代第一词人，仿佛带着上天所有的恩赐出生——出身天潢贵胄之家，是权倾朝野的宰相纳兰明珠的长子；玉树临风，置身朱门广厦间，却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写一手翩然惊鸿的诗词，却不是文弱书生，从小习骑射，被康熙皇帝钦点为御前侍卫……有时候，你真会怀疑马背上立天下的清朝，怎么会在300多年前出了这么一位非凡的人物。 不过，最打动人心的故事，往往是一出悲剧。纳兰性德的人生也是这样，在人人羡慕的才华和富贵背后，他有说不出的寂寞和忧愁。 不是人间富贵花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纳兰性德：“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曹寅和纳兰性德一样，都是康熙皇帝的侍卫，两人年纪相仿，又都少年得志，格外亲近。他的记述也自然有些可信度，一下子把一个面貌英俊、冷静威武的纳兰性德展现于世人眼前。 纳兰性德的武功和世家背景极有关系。他出身于正黄旗叶赫那拉氏，那是清初最显赫的八大部族之一。在尚武的满洲部族里，女子尚且学骑马，贵族家的男孩子就更不必说了。 纳兰性德从小在父辈的教导下学习骑射，练就了一身功夫，并善于搏击。但是，有着地地道道满族血统的纳兰性德却对汉字、诗词感兴趣。说起来，这还是源于家庭的影响。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人如其名，才能如同一颗明珠般熠熠发光。他颇有辩才，在平定三藩时因赞襄军务之功被康熙皇帝赏识，又精通满汉文，曾担任过弦文院学士，英武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师。在父亲的影响下，汉家典籍成为纳兰性德儿时学习的重要方面。 天生一双慧眼的纳兰明珠还帮儿子找了一位启蒙老师，叫丁腹松。他是北京通州人，博学能文但性格乖僻，不善变通，屡试不中，只能赋闲在家。爱才的纳兰明珠就请他为纳兰性德讲课。丁腹松知道自己教的是贵族公子，但仍对学生严格要求，时时督促训责。纳兰性德的文化底子就这么扎扎实实地被训出来了。 20多岁时，纳兰性德的词已经名满天下，其文风清新隽秀，越到后来，越哀婉动人。譬如那首著名的《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类似的诗句，让人震颤心间，几乎不忍诵读。 纳兰性德的词集《饮水词》问世后，当时的文坛名儒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顾贞观长叹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聂先的评价是：“少工填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真所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陈维崧更是将其与李煜相提并论：“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纳兰性德的好友曹寅则用“家家争唱饮水词”来形容纳兰词在当时的火爆场面。 身为才华横溢的贵公子，又是皇宫禁苑中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纳兰性德却自诩“不是人间富贵花”。有人做过一项统计，在纳兰性德创作的340多首词作中，用“愁”字多达90次，“泪”字多达65次，“恨”字多达39次，至于“断肠”、“惆怅”、“憔悴”之类的词触目即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淡淡的忧伤始终绕在纳兰性德的笔尖，连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看了之后，也不禁老泪纵横，叹息道：“这孩子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会这样不快活？” 心事几人知 要说令纳兰性德不快活的心事，头一件就是他的御前侍卫身份。 18岁时，纳兰性德去参加科举考试，轻轻松松地考中了举人（清代科举考试分3级：秀才、举人、进士）；22岁时，纳兰性德又参加进士考试，是二甲第一名（进士分三甲，头甲只取3名，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骨子里把自己当文人的纳兰性德梦想着去翰林院之类的地方，没想到却被康熙钦点为武将。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虽然纳兰性德短短时间内就从三等侍卫升成一等，数次随驾出征、巡游，史书上还说他“尝奉使塞外有所宣抚”，即康熙皇帝常派他到塞外巡视，安抚边关将士。但纳兰性德率真的诗性在混浊的政治中，只是徒增“胸中块垒”罢了。他的宰相父亲虽有能力，但并无操守，贪污腐败和爱财的程度比起后来的和珅有过之而无不及。纳兰性德无力改变局面，他开始厌恶金阶玉堂的生活，看不惯官场的黑暗，更痛恨侍奉御前的工作。在那些外出巡游的日子，他无比怅惘地写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怨天不得，尤人不成，纳兰性德只能一次又一次踏上旅程。1681年9月，他奉旨出使索伦（今内蒙古乌兰浩特市西北约120公里处），一去就是4个月。行至松花江畔一处古战场时，他写下了《南乡子?何处焠吴钩》： 何处焠吴钩，一片城芜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词的大意是：眼前是一片昔日的古战场，哪里是焠砺宝剑的地方？古城已是满目荒芜，只有静静淌去的碧流、永不停歇的霜风和满地的塞草。那些跃马横戈建立霸业的英雄们，到头来也是垂垂老矣！千万别把宝贵的年华换了功名利禄。荒凉的坟丘里面，不知道埋葬了千古多少豪杰！ 这份相府公子的忠告，能有多少人解得个中滋味！ 淡泊功名的纳兰性德，所结交的朋友都是文人雅士，“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这些不肯落俗之人，多为布衣汉族。这在当时满族、汉族泾渭分明的京城里，也算是一个奇观。关于纳兰性德与朋友之间的交往，还有一个“生馆死殡”的佳话。 1658年，大学者吴兆骞因事牵连，被当时在位的顺治皇帝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好友顾贞观为他鸣不平，多年来一直四处求人相助。 1676年，顾贞观写下了回忆吴兆骞的《金缕曲》二首，以书信形式填词，给了纳兰性德。纳兰性德看后大为感动，应允以5年为期，营救吴兆骞入关。 吴兆骞已蒙冤多年，营救之难可想而知。纳兰性德求助于他的父亲纳兰明珠。1678年，清廷派遣使臣视察宁古塔，纳兰性德借机让吴兆骞写下词藻极为华丽的《长白山赋》，带回归献康熙皇帝，想请求对吴的赦免。此《长白山赋》虽到了康熙皇帝手中，他读后也被打动并主动询问作者吴兆骞的情况，然而因为有人从中作梗，营救最终未成。 3年后，纳兰性德又想方设法与诸多友人凑金2000两，以吴兆骞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请求赎罪放还，终于成功，至此正好5年。 吴兆骞回京后，为报恩设馆于纳兰家中，为纳兰性德的弟弟纳兰揆叙教授学业。1684年10月，吴兆骞病故，此时纳兰性德人在江南，他得信后立即回京，为吴兆骞操办丧事，并出资护送灵柩回到吴的家乡吴江。这就是所谓的“生馆死殡”。 多情自古是无情 纳兰性德的爱情虽然也称得上幸福，但都很短暂。 清代无名氏写的《赁庑笔记》中记载说，纳兰性德有一位初恋情人，是个绝色女子。但此女被选入宫中，顿成陌路。纳兰性德愁思郁结，发誓一定要与她见最后一面。正好碰上国丧，纳兰性德就贿赂喇嘛，身披僧袍，居然入宫，见到了那位姑娘。然而宫禁森严，竟然不能说上一句话，怅然而出。 据说，纳兰性德为此专门作了一首词《画堂春》，里面写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不过，此女子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是谁，一直都没有定论。 20岁时，纳兰性德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时年18岁的卢氏美丽动人，温婉贤良，一下子就俘获了纳兰性德的心。夫妻之间情深款款，十分恩爱。家世相当、郎才女貌的他们成了世人眼中的一对神仙眷侣。 只可惜，成婚3年，卢氏却因难产亡故。她的死给纳兰性德沉痛的打击，使他深感生命之无常。在为亡妻守灵的日子里，他在寺庙佛堂里拈香诵经，听梵音钟声，看僧敲木鱼，虔诚得如同一位出家人。他写下悼念亡妻的词章，“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希望妻子能重生。他的词风也开始大变，所谓“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字字惊心，句句血泪。 卢氏死后，纳兰性德继取官氏，为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官尔佳颇尔喷之女。后来，他还娶了一位江南歌妓为妾。此女名叫沈宛，是江南才女，著有《选梦词》。汉族，又是歌妓出身的沈宛，不为纳兰家族所容。而纳兰性德在宫中当值，不能时时陪伴沈宛。这段不幸的姻缘，在沈宛自动离去后画上句号。纳兰性德所拥有的，只剩下深深的苦痛。翻检纳兰词，常见有“而今才道当时错”、“何如薄幸锦衣郎”、“薄情转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无情”之类的词句，或许就是他对这段不幸姻缘的痛悔吧。 1685年，30岁的纳兰性德与友人举行了一次文酒诗会，以合欢花为题写词唱和。第二天，纳兰性德就染上寒症，一病不起，7日而卒。他去世的那一天，恰巧是阴历五月三十，正是卢氏的忌日。 有些人，越是凭吊，就越伤感，纳兰性德就是这样。有时候真希望只诵读他那些优美的诗词，而不知道他英年早逝、落寞孤寂的人生，让脑海中的诗人一直停留在那个天之骄子的形象。“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闲话说“纳兰” 一语成谶 纳兰家族入关前可上溯至满洲海西女真叶赫部，与爱新觉罗氏素有通婚。叶赫族的首领叫金台吉贝勒，因不屈妹夫努尔哈赤的征服而自焚。 据说金台吉死时发下誓言：但凡叶赫还剩一个女子，也要叫爱新觉罗亡国。但他死后30多年，他的孙子纳兰明珠就娶了努尔哈赤的孙女、英亲王阿济格之女为妻，生下来的长子就是纳兰性德。 不过，清末最后两位执政的皇太后慈禧和隆裕都恰恰是叶赫氏，“叶赫老祖宗”的话，也算是一语成谶。 明珠家事 有人说，纳兰性德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曹寅与纳兰性德同为御前侍卫，8年共事，交情很深。后来，康熙皇帝派曹寅管理江南织务，使曹家富甲一方。纳兰性德多次去南京，都是曹寅接待。 曹寅之孙曹雪芹在家族破败之后写《红楼梦》，稿未写成，人便亡去。大臣和珅将文稿呈给了乾隆皇帝。乾隆皇帝读完之后说了一句：“此盖为明珠家事也。” 权倾一时的纳兰明珠，因为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康熙罢黜职位，虽然又被复官，但从此不再受重用，抑郁而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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