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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牛栏

 灵魂出窍KKK 2013-03-22


  下雨的秋夜总让人觉得很宁静的,虫子压低了声音,只有那温柔的雨声。巷子里稍有潺潺的流水声。雨水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叶子上,房屋上,总是那样温柔、静谧。

  似乎一切生命都沉睡在这安谧的雨夜里。

  苍苍却睡不着。

  苍苍趴在竹板上,流着泪。

  牛正在津津有味地反刍,嘴里不时弥漫出浓郁的青草味儿。苍苍静静地听着牛的反刍声,这井而有序的声音总让他情绪激动,总觉得这声音中有个什么东西似的,可又说不出是个啥回事。苍苍一直在想,牛怎么总是把吃下去的草吐出来再嚼,他不晓得。

  牛栏很暗。这牛栏很小,也很旧,门却坚固得不透风。在牛栏的西边留了很小的一个窗,只有两个人头般大。屋顶上有一片流明瓦。光线就只能透过窗和流明瓦了。在牛栏的西北角处,挂着一盏老残的油灯。平时,睡觉时总要吹灭它的,自从外公不在后,苍苍就一直让它亮着。

  牛眼在灿灿地发着光。苍苍久久地盯着这牛眼。他并非是出于惊奇,他是知道牛眼是会发着光的,只是他发现双眼睛最近变了,这几天总泪水汪汪的。

  这牛还算是一头健壮的老牛。它浑身黑嬷嬷的,早已落光毛的皮肤光滑得像月光下的一滩静水。但在它的左眼下面有一条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嘴巴下。它头颅特别大,眼睛略突,牛角粗而短。无疑,它比谁都丑。如今,它怀胎了,不出这个十月,它就要生了。这牛平时不贪时,这几天,它食量惊人地照吃无误。苍苍夜里总得给它添食。

  苍苍添食时,总爱摸摸它的肚子,“别撑坏了身子,小心你的牛崽变大胃仔哦”。

  这话是外公说的。外公曾跟他说,这牛怀胎过了六个月,就会大增食。吃的太多,就会宠坏肚子里的牛崽的,往往生出来的牛犊,食量就惊人。

  如今,这牛栏里不见了外公。每天晚上,苍苍就只能与这老牛共眠了。

  雨还在纷纷飘落,不时地从稀掩的窗中飘进,在昏暗的牛栏里飞扬;似烟,似雾。

  苍苍的夜也似乎变得宁静了。舅母这几天少来了。前一段,舅母总爱在雨夜里来搅醒苍苍:“苍苍乖,回屋里睡吧!这夜——幽深……”。这声音总夹带着颤动。

  “这老牛好,我喜欢跟牛睡在一起。”苍苍浅笑着。

  鸡叫了三遍,苍苍稍稍合上了眼。

  二

  蒙蒙的细雨总搞得这里的早晨不像个早晨。

  这雨天最让苍苍难受。一下起蒙蒙雨,人们常常见他一个人发呆,在牛栏里,在田野上。他对雨有一中特别的善意,他喜欢雨。雨天他总变得多愁善感,特别是雨夜,他脑里总乱哄哄的,会想起很多东西,想起了玩耍的伙伴,想起了学校,想起了爸妈,当然也少不了想起外公。他多想外公能像这老牛一样,还健在。然而,外公是一个人,人是不能像牛一样单独地活着的。

  少了一个外公,苍苍总觉得像少了一个世界。

  这样的雨天,苍苍以前总不爱撑伞,但现在,不管喜不喜欢他都得撑。

  苍苍坐在牛栏门口,在石头上乱敲着。他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起身要走,但望了望牛栏里那老牛的肚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犹豫了一下,又重新坐了下去。

  从搬到牛栏的那天起,每天,他都跟外公坐在这里等舅母端来的饭食。只是这一个月来,就只有自己一人。

  小米气呼呼地从屋里赶了出来,端着一个小碗。这一个月以来,都是小米端来的。

  “苍苍哥,你吃。”

  苍苍没看小米,毫不犹豫地接过碗。这是一碗粥,可没多少粒米。自从外公死后,苍苍吃到的粥就越来越稀了。今天还算好,粥里明显浓了几分。

  “小心!烫!”

  三两下把粥吃光的苍苍意外地惊奇,在那白泠泠的碗底,明显贴着几粒黑黑的豆豉。

  “我偷了把豆豉,好吃么?”小米浅浅一笑。

  苍苍想不到,这丫头竟敢逆他妈妈的意。他有点感动,定眼看了一下她,把碗轻轻地递给了她。

  “这牛饿着呢!我放牛去了。”

  苍苍转身走进了牛栏,牵着那条陈旧又粗大的牛绳,撑上那把破旧的伞,消失在烟雨中。

  小米只是站在高高的石头上,望着苍苍离去的身影,眺望着蒙蒙的山岭。她只听说那里有鸟,有青蛙,有虫子,自己却没有去过。

  舅母拿着喂猪的木篼匆匆地走了过来。

  “老想去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的,快滚回家里喂猪去!”舅母吼着。

  小米就像是空旷草地上正吃着草的野兔,突然发现了猎人,惊慌得无处可藏。小米差点挤出了眼泪,碍不得半秒地向家里飞去了。小米怕她,怕她骂,怕她疼痛的鞭打。然而,她是小米的母亲,小米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

  “老接近那死杂种,以后再给我看见跟他呆在一起,就给你好看!”

  似箭的声音一直在小米的脑后追着。

  三

  雨还在下,但不大。田野里哗哗啦啦的,迷蒙一片。

  苍苍走在蒙蒙的田野里,脚底不时发出“唧唧”的挤水声,裤子湿了一小截,明显粘着乌黑的泥。

  四周似乎没有一片声息,只有沙沙的雨声。

  苍苍默默地牵着牛,往山岭外面赶,那里荒野,总没人出没,但那里的草可丰茂哩!苍苍就喜欢在这山岭上放牛。那彩色的蝴蝶,那清脆的鸟鸣,那凉爽的风,都时时刻刻牵挂着他。

  雨滴透过旧伞,顺着伞柄一直流到苍苍的胸口,衣服已半湿。但他还是喜欢撑这把伞。

  这把伞曾经是外公的。

  一个月前,苍苍从外公手里接过了这把破旧的伞。

  那天,外公病卧在那张竹板上,瘫痪的身躯似一坯烂泥趴在那。苍苍只站在窗前,感伤地望着窗外。

  这是一个飘雨的黑夜。外面漆黑一片,雨静静地从遥远的天空中落下。池塘的蟾蜍在叫,远处田野里的青蛙在叫,老牛在牛栏里叫,外公也在叫。

  “苍儿,你——过来,外公想看看你。”似蚊子在飞的声音。

  “外公,我怕!”

  “不要哭,有啥好哭。不用怕,有外公在……”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平时,苍苍哭,他总说有外公在,天大的事也没碍事,可今天却不同,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

  “你这毛头,又长高喽,用不了多久,外公要抬头看你……”外公又停住了,他知道又说错了。他深知自己过不了今天了。

  苍苍哭得更厉害了,“外公,我还想跟你去放牛。”

  “傻瓜,放牛是没出息的,要去上学,啊?”外公说着,眼睛直望着那头老牛的肚子。

  苍苍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牛。

  “外公不行了……”外公吃力地咳了好几下,“可外公担心,你这毛头才十岁,还那么小,往后……”

  “外公,你别咳,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呜呜……”苍苍紧紧抱住外公,哭声更大了。

  外公也哭了。他当时与舅母协定,自己负责放牛和犁耕,生了牛崽就归他。他本想攒了钱,送苍苍去上学的,可愿望还没完成,他自己的生命就即将走完了。他觉得自己愧对苍苍。

  一深沉一尖锐的两个呜咽声在牛栏里打滚。牛在倾听,外面的夜雨在倾听,空旷的大地在倾听。

  雨更大了。那雨点打在瓦上,打在石头上,发出叮叮吧吧的响声。

  屋里很寂静,许久许久。

  “以后下雨时记得打伞,你发头病再也没人照顾你的了,外公要不在……”外公强压着颤抖的喉咙,吃力地伸出似竹枝的手,向床底摸了又摸。

  “拿着,它还可以用,”外公把伞挪到了苍苍手上,“记得要勇敢,啊?”

  “外公,你不要离开我,好吗?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我怕……”又是一阵嚎哭声。

  “苍儿不……乖啊!苍儿……”外公再也说不出来了,喉咙被卡住似的。他把脸横向泥墙那边,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泪水。

  良久,外公又对苍苍说:“听外公的话,好好地活!”

  苍苍重重地点了点头,手里紧紧地抓住雨伞,后又紧紧地抱住外公。

  苍苍清楚地记得这一个夜晚。那是一个下起蒙蒙细雨的夜,那是一个他最后一次听见外公的声音的夜。

  四

  这雨一直到傍晚才停下来。

  雨后的天空总让人觉得凉爽清新。云彩被挣的一干二净,天空里碧蓝碧蓝的,除了山腰里还残留着一小团烟雾外,整片土地都清晰明亮的。田野里的积水哗哗地流着,山岭中不时传出清脆的鸟叫声。还没准备好南飞的几只燕子在稻田上空飞翔,一大群红蜻蜓在禾苗上面低飞。

  村子里早就炊烟袅袅了,那浓浓的黄烟,在没风的傍晚拼命地往碧蓝的天空里窜。

  苍苍也牵着牛,从遥远的山岭边慢慢地向村子靠近。

  苍苍总是知道时间的,他认得这炊烟。这不变的炊烟,就是他永恒的时间表。每当众多的炊烟升起时,他就知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苍苍是不敢晚归的。有一次,是一个下雨天,他看不到炊烟,结果就误了时间,等到他回到舅母家时,舅母早就把饭食倒进猪篼里了。以后,他吸取了经验,下雨天就别指望炊烟,靠山岭里的东西辨认时间。观察了一个星期,他终于发现了:大约到自己该回去吃饭的时候,有一种虫子就会爬出巢门口打盹。以后,他就从没晚归过。

  小米还是站在那块高大的石头上面,着急地往田野里眺望。

  “苍苍哥真准时,我还怕你误时呢!”

  小米笑着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给!”苍苍笑着说,“一些野果,在山上摘的。”说完就走了过去,把野果塞到了小米的小手里。

  小米兴奋得跳了起来。

  “苍苍哥真好!”小米呆呆地望着手中那红彤彤的野果。

  “妈妈从没有给我摘过果子。”小米低吟着,眼睛似乎在闪着泪花。

  苍苍真想跟小米聊上几句,可又怕舅母知道。他知道舅母不准小米跟自己呆在一起。有一次,苍苍跟小米聊在一起,说起了山上令人喜悦的东西,后来被舅母知道了,害得小米被骂得直哭,还遭了打。

  从那次以后,苍苍就很少跟小米搭讪了。

  苍苍拍了拍小米的肩膀,牵着牛走进了牛栏。

  小米也走进了牛栏。

  “苍苍哥,山岭外面是不是很好看,很好玩?”

  苍苍没说话,只顾着用手梳理着牛尾巴上凌乱的毛。

  小米走了过去,拉了拉苍苍的衣袖,说:“苍苍哥,带我出去放牛好不好?”

  声音小得似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小米心怦怦直跳,头不敢抬起来,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苍苍还是沉默。

  “我在家里闷死了,外面是不是真的有很多会唱歌的小鸟,很多美丽的蝴蝶?我很想去看看。”

  苍苍依然沉默着。

  “我妈不会知道的,我会很小心!”小米似乎存最后的希望。

  牛栏很暗,只有一小束光线射下来,刚好照在苍苍那张暴露出矛盾而又在犹豫的脸上。这是一张聚集了百感的苍白的脸。

  苍苍的眼睛在游离。他似乎很痛苦,脸和耳热得发烫。

  “那好吧……”

  “这牛的肚子真大!”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小米由于激动而提高的声音完全压下了苍苍那小的可怜的声音。小米还在为打破难堪的气氛而转话题。

  “苍苍哥,你为什么要住在牛栏,不回屋里睡?这里不好,这张不是床。”小米走到那张竹板旁。

  “家里可好哩!有动画片看,只是我一个人看很不爽。”小米继续说着。

  苍苍呆呆地望着窗外。

  苍苍怎么会不想看动画片呢?他曾经是一个动画片迷。两年前,他是一个优秀的小学生。可就爱看动画片。那时,他总嚷着要爸爸买VCD碟机,爸爸不肯,说会影响他的学习。他就常常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撒娇,最后以保证成绩优秀的条件下爸爸才答应。那个飘雨的深夜,他在着急的等待爸妈的归来,等来的却是父母车祸双亡的消息。爸妈到县上为他买VCD碟机时出了事。他痛哭了好几天,也昏迷了好几天。

  “动画片不好看!我不喜欢!”苍苍怕小米再纠缠。

  苍苍走出牛栏,一下子把那碗米饭吃光了。他觉得特别饱,似乎吃上了这一个月来的第一餐饱饭。

  五

  这里的天气总是怪怪的,秋天反而是一年中的雨季。

  这条村子坐落在一个山洼里,四面都是高山,像一堵高大的围墙把村子紧紧地包住。在南山的山脚,有一条大约一百米宽的河流,它环绕于南山与西山之间。正因为这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这里的天气与别处不同。春天少雨,秋天多雨;早上和夜里多雨,中午往往烈日当空。

  这个深夜,雨又在下,伴着沉沉的雷鸣。牛栏里,油灯一闪一闪的,很暗。

  苍苍静静地躺在竹板上。他不怕,虽然这雨水把牛栏和村子隔开了。这两年来跟外公生活在一起,他可以算是一个农村人了,胆子也不小。因此,这样的幽深的夜,他不在乎,早已习惯了。

  夜里的敲门声少了,舅母大概已经习惯了,也没来找他了。苍苍曾也想跟她回到屋里睡,只是她发现舅母太讨厌了。

  外公死后的连续三天,舅母都来敲他的门,他赌着气而不理她。第四天,他感动了,他心软了。

  “苍苍,回屋里睡吧,这下雨天的,你就一个小孩,到家里睡吧。”

  他跟着舅母回了屋里睡,是睡在外公的小房间里。

  “呼!这下好了,今晚终于有个好觉睡了!”舅母说着就快步走进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小米告诉他,她妈妈是怕得不敢睡,妈妈总觉得夜里有外公的鬼魂似的,老在她的房间飞,害得她整夜难眠。

  当天晚上,他就又搬到了牛栏,他决定再也不理舅母了。

  苍苍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他把目光投向了牛肚,浅浅笑了笑。

  他又起来添草了。

  “饿了吧,慢慢吃吧!”

  “这小生命在跳呢,不出这个月,牛崽就出来了,啊,那可爱的小生命!”苍苍眼睛布满了希望和快乐的神色,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鼓得老大的牛肚。

  苍苍想着,不禁又笑了起来。他总爱想到熟悉的书本,想到学校;那久违的学校,那长满红花绿草的地方,那飘满琅琅读书声的地方。

  牛转过头来,一下又一下地舔着苍苍。

  苍苍心疼这牛,像对待一个婴儿般照顾它。以前,每当外公耕犁,他就躲在一旁,不忍心看牛受苦,他总吩咐外公不要用鞭子,他怕牛会疼。天热时总赶牛到荫蔽的地方去,还常常给它洗澡,天冷时总叫外公给它披上棉袄。如今,这牛是他的亲人,是他的寄托。

  雨丝稍稍地从窗户里飘了进来,苍苍感到了一丝凉意。

  牛在流着泪水,水汪汪的眼睛似一潭宁静的碧水。

  “快生了,这老牛不出十天就会生牛崽了。”

  这话是外公告诉他的。外公曾经说过,这牛有一个老毛病,生牛崽的头一个月,眼睛会有泪水,当它开始流泪水时,就不超过十天就生。

  舅母又来敲门了,可能她又睡不着,要找苍苍做伴。

  苍苍用薄薄的被单捂住了头,权当没听见。

  这敲门声大概持续了五分钟。苍苍最后只听见了几声恶骂声,就再也听不到声息了,只有那呖呖的雨声。

  望着窗外,这个蒙蒙而略带幽深的夜,苍苍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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