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整冬,太阳被黄蒙蒙的山色闷蔫了,开春后便整日温温软软的黏着新绿的竹,把满山竹叶儿照得生出一层迷丽的绿雾。沿着禾场一溜桃树花开得红红白白,粉蒲蒲的,远远看去房子便只能看到黑的瓦顶。一片碧绿,一片清新,桃花显得更红艳可人了。
半上午了,屋外头暖和了些,外婆拿着椅子,端着装着针线布头的竹箧,从深沉的堂屋移到桃树下,做着针线活儿。六岁的外孙女冰儿,坐在外婆旁边的青石碾滚上,闻着桃花的香味,听着蜜蜂在花朵里闪翅的声音。起风了,红英纷纷坠落到冰儿黑油油的头发上,红底白花小袄上,活脱脱的一个小花仙子。 外婆爱怜地看着冰儿,冰儿问:“翁妈,看我干什么呀?” “我屋里的冰儿跟桃花一样,真好看。” 冰儿听外婆说花儿像自己,从石碾上溜下来到塘边,清亮的水镜里,出现了一个比桃花好看的小脸。石岸生着毛茸茸,绿阴阴的苔绒,在清亮的水里随波蠕动,像无数条毛虫爬在冰儿的小脸上。唬得冰儿“哇”的一声,跑到外婆的怀里,打着颤儿。 外婆搂着受惊的冰儿,说:“冰儿不怕,有翁妈哩。是什么敢唬冰儿。” 冰儿小手往塘里指,外婆看到了塘面上,一卷卷儿没脱黄,没张开脸的荷叶。外婆说:“冰儿不怕,那是小荷叶。” 冰儿摇头说:“是那个绿的。” 外婆眯着眼睛,看到了满塘墨绿绿的水,说:“过几天,塘里的绿水也会像墨水一样把荷叶儿染得绿绿的。” 冰儿还是摇头:“翁妈,不是那水。” 一岸桃花映火了塘水,星星点点的桃花瓣兜着波纹转着圈圈。外婆说:“那是桃花啊。” 冰儿搂着外婆笑了,说“翁妈的眼睛看不到,我不怪你啦。翁妈,桃花能开好久啊?” “春天过了,桃花就冒得啦?” “春天有好久?” “树上的桃花全落到塘里,春天就过完了。” “过了春天,我也要死了吧?”冰儿幽幽地说。 外婆搂着冰儿:“打嘴,傻伢子说傻话,冰儿会长命百岁。要死只能死翁妈。” “翁妈说的,我跟桃花一样。”冰儿嘟嘴感到很委屈。 “翁妈,为什么要种桃花啊?” “莫道春桃不可树,会持仙实荐君王”外婆念了一句诗,冰儿听不懂。外婆指着那棵最大,花开得最艳的桃树,告诉冰儿:“这棵树是你刚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时,翁妈和舅舅一起栽的,是盼着冰儿长大后上大学,有大出息。” 冰儿问外婆,城里有没有桃花。爸爸、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城里打工,冰儿一年到头看不到爸爸妈妈一次。冰儿心里想着爸爸妈妈,泪水满出了眼帘。外婆心疼地用嘴吮净冰儿的泪水说:“城里有桃花,只是冒得竹垅的桃花多。” “我长大后,到城里栽好多好多桃花树,我要爸爸,妈妈,翁妈住到桃花树下,让神仙保护我们。” 外婆摇头叹息,忧着心事好多的冰儿。 冰儿每天跑到池塘边,呆呆地蹲着。外婆心里嘀咕,这个怪伢子在看什么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嫩黄的荷叶,一个个慢慢地舒展开了,贴着水面,颜色一天比一天绿,露水在荷叶上大珠滚成碎珠,碎珠儿又阳光下一颗一颗消逝得干干净净。桃树上的花日日少,池塘里漂的桃花天天多。小鱼随着花聚拢一堆,又倏然散开一片,留下一泓清白。
夜晚,风雨呼呼啦啦地在竹垅喧闹,冰儿一个晚上也睡得不安生。天刚有亮色,冰儿从床上跳下,拉开门往外跑。冰儿叫人摸头不着脑的举动,把外婆整得慌了神,来不及穿外衣,跌跌撞撞地叫喊着跟着出去。 一夜风雨,打得桃树枝折叶零,花儿落尽。塘水黄浊,冒着泡儿,破碎的桃花随波漂零。一只怪模怪样的黑鸟,摇摇晃晃站在荷叶上,用长喙啄着水面的桃花,冰儿“哇”地一声哭起来,冰儿双手趴着滑溜的石阶往塘里爬。塘里传来一声凄楚的尖叫,冰儿的举动惊吓着了怪鸟,它惊恐扑腾着翅膀,溅起了一团水。 外婆连爬带滚到了到塘里,一把搂住冰儿,放声嚎哭。大舅小舅慌慌张张的奔来,嘭嘭地跳下了水,把紧紧地搂着分不开的祖孙两个上扯了岸。 祖孙俩的脸紧紧地黏贴在一起,雨水、泪水哗哗淌着。 “小祖宗,你硬是要了翁妈的老命。” “翁妈你冒死吧?”冰儿摸着外婆的脸问。 “看这伢子说胡话,翁妈不是抱着你吧?” “我要到塘里捞桃花,放到树上,不要翁妈死。” “我的痴孙子,翁妈不死,翁妈与冰儿都长命百岁。我们回屋里去。” 折腾人的风雨收山了,天气放晴,一塘残花逝尽。但寒气渗入了冰儿骨髓,当晚开始冰儿发高烧不止,两个舅舅前前后后,把当地的郎中请了个遍,连屋里的墙都冒着草药味,都没能让冰儿的烧退下来。 到了四月残春天,冰儿已经被病整得奄奄一息。那天夜里,月光亮闪闪,把整个小山窝蒸得暗香涌动,冰儿说那是桃花的香味,要外婆抱她到禾场看桃花。 月亮静静地定天上,洁洁净净,好像能掐出水来,把天地晕染一层淡淡的让人伤感的清白。外婆抱着冰儿立在桃树下,树荫匝匝地铺盖着冰儿,桃树残留的花骨朵幽幽的味道,淡淡的又那样清楚。有了风,山影树荫波动了,整个世界里流韵泠泠,向远漂去,向极远漂去…… 冰儿闭上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月光颤动,漫过冰儿的头发,长长的睫毛;月的脚步轻轻的,似乎怕惊扰了冰儿的瞌睡。风已经停住了,露珠儿滚到了桃树叶上,先是一点一点的闪亮,再凝结成一层,冷冷的,泛着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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