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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清平调词》三首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4-07
李白与《清平调词》三首
蒋星煜
▲ 李白像
▲ “高力士脱靴”砖刻
▲ 苏六朋《清平调图》
  ◆ 蒋星煜

  弁言

  唐代出了许多负有盛名的大诗人,李白则是其中之一,其知名度在当时,在后世,都无出其右。其作品甚多,广为传诵的有《蜀道难》《将进酒》、《峨眉山月歌》《赠汪伦》《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清平调词》三首等一大批,对于这些诗的研究和欣赏,乃是中国古典文学家的主要课题。

  由于研究者的学养不同、志趣不同、视角不同,必然在分析、理解方面有所差异。但是,这种差异在程度上毕竟不是太大。唯独对于《清平调词》三首,却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论。当然也有人的看法介于两者之间。

  大部分人认为李白纵酒佯狂,以“谪仙人”自居,《清平调词》三首对杨贵妃有所讽刺,但是一千多年以来,迄未把问题说深说透。一部分人认为李白奉诏进宫,热烈歌颂了杨贵妃的美貌,热烈歌颂了唐玄宗、杨贵妃的爱情生活。对这个问题作一次认真的探索是必要的。

  古籍的有关记载

  五代时,刘昫撰《旧唐书》,《文苑传》中有《李白传》,说道: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这一段记载虽比较简单,却为《清平调词》三首的产生背景说得一清二楚,唯一欠缺是“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与“由是斥去”之间的关系没有交代。欧阳修撰《新唐书》、《文艺传》中也有《李白传》,说:

  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饮。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数贵,耻之,摘其诗以激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

  就比《旧唐书》增加了具体的细节,其来龙去脉清楚得多了。

  李白究竟写的是诗还是文呢?写了多少呢?似乎并不一致,其实无论是“乐府新词”抑或“乐章”,当然都是韵文。所谓清平调,或称清平乐,乃唐代教坊常用曲调,本来乐工李龟年等一直在演唱。唐玄宗觉得他与杨贵妃在一起欣赏牡丹乃是非常浪漫的风流韵事,用原来的旧词,表达不出,未免美中不足,于是想到了找李白,命李龟年前去,召他进宫。

  对李白来说,他当时的身份是翰林学士,朝廷专门设此官职,并无案牍劳形之公务,乃不折不扣的“御用文人”,歌功颂德是最主要的任务。又是与唐玄宗相当接近的李龟年前来宣召,李白当然不能推托。虽然酒醉未醒,也只得随之而去。

  当然,《新唐书》的记载仍不够详细。幸而唐代章睿的《松窗录》,作了全面的相当详尽的实录。“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此乃“名花倾国两相欢”之“名花”。“太真妃以步辇从”。此乃“倾国”。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这是命李龟年宣召李白进宫的过程。

  《旧唐书·李白传》的“玄宗度曲,欲造乐府”与《新唐书》的“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均有词不达意之处,《松窗录》明明白白作了交代。唐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而且把李白所题咏的《清平调词》三首原文也著录如下: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东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三首诗既填补了《旧唐书》《新唐书》两书《李白传》的空白,而且和今存各种版本李白诗集中的《清平调词》三首完全一致,可以互相对照印证。《松窗录》的记载其文献价值不可低估。

  李白的心态与处境

  进入社会,李白就以放浪形骸之外而称著,当时贺知章与李白等八人有酒中八仙之称,贺知章迳称李白为谪仙人,李白也默认了。在中国文学史上被称为诗仙的也就李白一人而已。

  “诗仙”云云,至少有两重含义:第一是诗歌创作的水平极高,并不倚仗苦心雕琢,而是才高八斗,倚马而成。既不抄袭或摹傲前人,而是独出心裁,具有无可比拟的艺术魅力。第二是其境界超越任何诗人,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不能容忍世俗社会的任何礼仪上、生活上的任何拘束。

  他出任翰林学士,对文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誉。没有繁重的行政事务,固然很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愿望应该已经达到。但毕竟这官职只是唐玄宗用以粉饰的工具,狂妄的李白不可能满意。

  他的写诗写文都是在生活中从所见所闻主观上有了创作的冲动,地点可以在边陲,在马背,顷刻之间佳句妙词似井喷一般随口而吟,随笔而写,字字玑珠,浑如天成。

  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酒醉未醒,毫无创作冲动,李龟年却来宣召他进宫了。其题材是唐玄宗规定的,吟咏他和杨贵妃一起观赏牡丹花的景象。如何写法,唐玄宗自然没有具体告示,他只能美化、只能歌颂是明摆着的,唐玄宗决不可能叫李白对这“风流韵事”予以斥责、丑化、讽刺。这件事情,对任何翰林学士来说,都会认为是青云直上的升官发财的最难得的机会,唯独对李白此人,他的感受却不一样,他当然会感到拘束、不舒畅,甚至是人格上的侮辱。

  从另一方面说,不管李白的不舒畅达到何种程度,他不敢发作,因为唐玄宗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任何人的生死大权都被攥在唐玄宗手里。再说,李白也会感觉到这是唐玄宗对自己特别赏识,才会获得任何翰林学士得不到的殊荣。李白在左右为难之际,他的唯一选择是阳奉阴违。也就是表面上进行歌颂,实际是曲笔加以讽刺。

  《清平调词》三首,历代研究者解读分岐极大,有的完全相反,但都无法说服对方。一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然成为悬案,我认为其原因在此。

  弄清楚李白当时的心态与处境,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微妙、模棱的曲笔

  李白的诗文都是说的真心话,抒发真实的感情,所以绝不闪烁其词,而是直陈无隐,流畅自如,用不着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飞流直下三干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等等,比比皆是。

  但《清平调词》三首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他的心情究竟如何?虽然难下结论,极不愉快则毫无疑问。从第一首到第三首,费解的程度在逐步加深,或者说模棱两可之处也愈来愈多了。

  李白虽然余醉未完全清醒,他也知道不能把自己极不愉快的神情发泄出来,表面上还得遵奉唐玄宗的意愿,作歌颂状。所以第一首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还是赞扬了杨贵妃之美。但是先写衣裳之美,其次再写容貌之美。看似无心,而第二、第三两首就一笔不提杨贵妃之美貌,却在衣裳上加以发挥了。“春风拂槛露华浓”,宫中夜色也,写的是环境清幽,也没有歌颂唐玄宗或杨贵妃。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可以理解为赞誉唐玄宗、杨贵妃为幸福美满的神仙眷属,但从唐玄宗强夺儿子李瑁之妻杨玉环整个过程来看,也许内涵并不如此简单。当时唐玄宗为避乱伦之罪责,先让杨玉环出家为女道士,然后再迎进宫来,原是自欺欺人的戏法。根据这一情况,这两句也可以剖解为:即使不玩这套戏法,唐玄宗与杨玉环仍旧会有办法经常幽会的。

  第二首在表面上歌颂的也只有“一枝红艳露凝香”一句,其对象依然是红色的牡丹花,如果追根究底追问,作者可以诡辩,说对象是杨贵妃。“云雨巫山枉断肠”,有人十分勉强地解读为楚襄王梦中的神女远不如杨贵妃秀丽,其实难以自圆其说,当然,当时唐玄宗也没有要求李白作任何澄清。唐玄宗与杨贵妃朝朝夕夕巫山云雨,到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谁“枉断肠”呢?断乎不是唐玄宗,杨贵妃如果仍在思念寿王李瑁,也可能为之肠断,也只是可能而已。必然断肠人乃只有李瑁一人。

  后面两句当然可以解读为赵飞燕还得依仗服装才能吸引汉成帝,远不及杨贵妃凭的天生丽质。更多的人认为李白有弦外之音:杨贵妃不过是穿了新装的赵飞燕,将为朝廷带来无穷的灾难,祸水也。我倾向于此说,因为赵飞燕此人根本不必提,也不能提。骆宾王所写讨伐武则天的檄文中就指出“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应该尽可能避讳。古代美女西施、王嫱等都可以用,赵飞燕显然属于不祥之祸水,何必非提她不可呢?

  再说,燕瘦环肥,固然两种不同的美女类型,在初唐盛唐时代,国富民强,审美观念有所改变,但总的趋势仍是赞赏苗条的身材,所以当时的笔记小说,也有讥讽杨贵妃为“肥婢”的。提到赵飞燕,也会使杨贵妃感到自身臃肿而难堪也。

  第三首前两句点明了唐玄宗“赏名花、对妃子”的赏心乐事。接着“解释春风无限恨”又是一个可以作多种理解的难题。谁在恨?恨什么?在如此风光旖旎的场合中,唐玄宗已经有了达到顶峰的幸福感,他何恨之有?至于《长恨歌》,恨的主人翁当然是唐玄宗,当年安史之乱爆发,他仓皇逃命,但六军不肯随行,他只能忍痛让杨贵妃三尺白绫自缢。安史之乱平定,他悔恨交集,感到“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尽期”,那是后话。

  联系最后一句“沉香亭北倚阑干”,“无限恨”的主人应该是杨贵妃。恨的内容如何?也成了千古之谜。但李白这种写法对唐玄宗来说,未必是他当初所愿意听到、愿意看到的。

  唐玄宗是聪明绝项的人,如果因此斥责李白、处分李白,反而证明自己受到了李白的嘲弄,自己下不了台。而且使杨贵妃受到委屈、痛苦,此事一传扬开来,成了朝野最大笑柄。因此,他假装糊涂,使尴尬的场面随之结束了。后人因李白未被问罪,就认为李白的《清平调词》三首是歌颂李杨爱情的,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白如果真的要趁此机会阿谀奉承一番,以取得唐玄宗的欢心,他的才华完全能够胜任。贺知章称誉他为“谪仙人”,有两重含义,既是指狂放的性格,也兼指出众的才华。他也以“谪仙人”自许,这一点在主、客观两方面是一致的。

  杜甫自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也信服李白之才华,所以说“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再说唐玄宗没有宣召任何诗人来填《清平调词》,而是单独选中李白一人。应该说,他没有选错。但是,他还是对李白了解得不够,对李白的思想倾向没有弄清楚。所以李白阳奉阴违的状态下,进行写作,用了较多的曲笔,成了后世难以解决的论争。

  三个有关的问题

  李白此时此刻既是为《清平调》谱写新词,按一般情况,应该按新的内容,新的主题另标一新的题目。例如苏东坡用(念奴娇)词牌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题目则是《赤壁怀古》。也就是说,两个标题孰先孰后,无关紧要,都可以。但《清平调词》三首仅有属于曲谱性质的此一标题,就内容或主题而言,此作品属于“无题”。

  我们知道唐代有不少“无题”或作《无题》的诗歌,尤其李商隐,其“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等名作,均《无题》,其内容、主题究竟如何?后世也一直在争论。为什么会出现无题的情况呢?李商隐有难言之隐,不能明明白白吐露,但又想一吐为快,结果是半吞半吐,当然无法标题只能无题了。

  还有李白对待高力士的态度也应予以重视。《旧唐书·李白传》:“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新唐书·李白传》:“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数贵,耻之,摘其诗以激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松窗录》:“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妃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三书记载虽有同有异,但《清平调词》三首种下根苗,而由高力士揭穿了内藏的真实含义,终于使李白失宠而未能进一步飞黄腾达。

  高力士在当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李白不可能不了解。在宫外,宰相杨国忠大权在握,在宫内,高力士则是大权在握。杨贵妃或梅妃只能吹吹枕边风,高力士直接听命于唐玄宗,而出宫与文武百官打交道,事实上成了唐玄宗的代表,其权威性有时超过杨国忠。

  高力士又是唐玄宗接触最多最密切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当然会对唐玄宗产生影响。

  在某种程度上,高力士的权势可以说仅次于唐玄宗,唐玄宗要使杨贵妃与梅妃保持一定的“和谐”,具体的操作也得靠高力士进行。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难,六军不肯随行,唐玄宗被迫下令杨贵妃自尽,也是高力士去宣读圣旨的。

  李白如果诚心阿谀奉承,他绝不可能冒犯高力士,而且也要十分尊重高力士,否则的话,难免遭遇厄运。因此,他要高力士为之脱靴,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证明他的《清平调词》三首并非真的要歌颂唐玄宗“赏名花,对妃子”的风流韵事,而是阳奉阴违,而曲笔发泄心中的愤慨。因为如此对待高力士,即使高力士本人不计较,唐玄宗也会感到不愉快的。这些道理,李白不可能不明白。

  最后,我们看李白写了《清平调词》三首之后的遭遇如何?“由是斥去”,说得最明确,被免职了。“帝欲官白,妃辄沮止”。稍稍为李白保持一点体面。“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李白似乎显得更体面一点。三种不同的记载有共同点,即《清平调词》三首没有替李白带来幸运,而是因此被“赐金放还”。和“由是斥去”也不矛盾,“赐金放还”乃是一种最体面的“由是斥去”也。

  事情如此发展,也和唐玄宗的为人处世之道,他对杨贵妃爱之入迷,但也确实欣赏李白的才华,因此才会想到召李白入宫为之谱写《清平调》新词,以歌颂其“赏名花,对妃子”的风流韵事。哪知李白竟敢阳奉阴违,令他十分扫兴。这位风流天子,聪明绝顶,装聋作哑,让其不了了之,没有公开惩办李白,就留下了谜团。

  谜团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答案,然而竟有人说:“读这三首诗,如觉春风满纸,春光满眼,人面迷离,不待什么刻画,而自然使人觉得这是牡丹,这是美人玉色,而不是别的。无怪这三首诗当时就深为唐玄宗所赞赏。”这一论点是荒谬的,即脱离了《清平调词》三首原文的解读,也不符合任何正史、野史的任何记载。

  《清平调词》三首的创作意图之阳奉阴违,用字遣词之曲笔,为后世留下了谜团,也留下了争议。但其中“一枝红艳露凝香”一句,明明白白是歌颂了牡丹,则无任何异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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