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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不到的记忆

 昵称11806201 2013-04-14

清晨时分,城始建成,一只白鹿口衔鲜花疾奔而来,将花放上新新的城头,四蹄奋展,化作一朵祥云升空而去……人们说,这是个吉兆,叫这城为“鹿城”吧。多年过去,城而为郡、郡而为府、府而为州。因四季温暖,就是温州。

 

电台一直热烈说着这城的来历和光荣大事,以及叶适、谢灵运这些显赫名字,历久弥新。又放起市歌《会飞的家乡》。可是并不见任何关于动车遇难者周年祭奠的消息,那件事仿佛从未发生过。问及司机,他才突然想起:哦,又是7月23号了,一年前我还开车去到桥下面救人,好大的雷电……他的记忆出了些问题,一会儿说死了两百人,一会儿说一百多。我告诉他,官方数据是四十。他笑笑,忽然讲起这座城最流行的两件事:跑路、跳楼。他说现在经济状况不好,还不起钱的人只有这两条路,前段时间才有个城建局长从楼上跳下来,死了……

 

天,忽然下起大雨,和一年前一样。大雨是秘密的好兄弟。

 

我们穿过那片老旧小巷时,全然没意识到“双屿”这名字对中国的意义。这个狭窄而拥挤的典型南方小镇,前店后厂,货如堆山,成箱成箱的皮具从此发往全国和世界,后来才知道,名鞋之都,中国改革开放的发端,32年前,这个国家第一张个体工商执照就在这里颁出。可是一张张勤奋的脸,并不关心任何来客的到来,他们如此繁忙,忙着造出一双双鞋子,好让世间所有人尽快赶路。向他们打听,竟也一脸茫然……偶尔携着白花的人把我们带向巷区尽头,蓑草丛生,飞鸟喑哑,抬头就见一条高架桥剑一般从巨大的隧洞里延伸而出:一年前,后面那列动车刚冲出下岙山隧洞,惊讶地发现前面桥面还停着另一列车,那个潘姓司机做出一生中最后一次刹车动作……

 

剩下的事情,雷雨之夜,无数人在恐惧中等待,有的获救,有的在剧痛中慢慢去到另一个时空的端口。

 

我从未想过那件事发生在皮鞋基地的咫尺之遥,无法把热烈的工坊和死寂的坟场联系在一起。站在那座伟岸的桥下,竟少了一分想像中的哀恸。下岙依旧,大桥如新,一切像用腻子抹过,和所有城乡结合部景象别无二致。只是第168和第169桥墩中间两块补上的白水泥,像一朵妖冶的莲花,或诚实的史者刻下的疤,在提醒。

 

差不多是个图腾,一辆太快的列车冲过山坳,却嘎然而止。祭奠的人中不知谁指着隧洞上方斗大的“岙”字说:岙,山上夭。

 

这时真有一列动车从头顶开过,在上空发出咣咣的空响。此时,车厢里的乘客也许纷纷凑到窗前,指指点点。喏,这就是一年前车皮掉下去的地方。也许什么都不会做,只在旅途疲惫中昏昏打盹。这个国家太大了,事太多,天大的事不过打个盹的工夫,等一觉醒来,车到站、人翻篇,悲伤已过桥。再无人纠结一年前那个夜晚,四五节车厢吊在高架桥下,两岁的女孩小伊伊,不是因为生命探测仪而是因为特警队长的良心,像彩池里那个小黄球,随机抽样找回了生命。

 

为了记忆,我们来到这里,记忆难以触及。一眼望去,首辅发表承诺站过的那块空地,已被铺上坚硬的水泥,仿佛这样便可以压住伤痛。那个掩埋过车头的泥塘,曾经长过的一些莲花,如今也被碎石填平。生命和莲花都被压在地下,无声无息。

 

一切未发生过。没有纪念碑,一根桩子也没有立起。1998年6月3日,德国的城际快车因为一个轮子的故障死难101人,经过长达5年的技术调查和审判,为了纪念艾雪德列车出轨事故就立下一块断墙般的纪念碑,上面记着101位遇难者的名字,详细的出生年月日。后来又种下一片樱花林。2005年日本高铁事故,他们在遇难之地的草坡,植下很大很大的一个汉字,“命”,这个汉字直袭长空,就是人命关天……可中国不喜欢立记住伤痛的碑,有过的碑只是记住丰功伟绩的碑。克拉玛依矗立起很多高楼,没有纪念碑,河南的矿区修起很多会所,没有纪念碑。

 

甚至那个被掩埋过的火车头也被拖到温州货运站,在一堵围墙后面藏了起来,我们去找过,没找着。保安也不让轻易接近,是怕碰到记忆的扳机。

 

就是触不到的记忆。所以这座一年前惊动了整个国家的高架桥下,一年后只有很少的人在祭奠了,不知为何,也不见亲人的踪影。我和小山一起在第168、169号桥墩下的那个小土堆献上一束白花,点一支烟插在土里。固执地觉得,一年前列车即将进站那一刻,肯定有旅途聊奈的人,正盼着抵达目的地后第一件事,饱饱地抽支烟。

 

有名香港记者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想了很久,说:总得有人帮忙来看看他们……

 

这么寂寥的祭奠也很短暂,然后我们就被迫离开,因为……可一直打听桥下的消息,得知悲伤的消息:20:30分的祭奠活动,场面冷清,与之前想像的不一样,遇难者家属因种种原因终于没能来到,只有少量记者和志愿者坚持点燃了心形的蜡烛,在黑衣人的注视下,灯火忽明忽暗,一个志愿者拉开一个横幅,上写“723,奠,一周年纪念”。可人们一走,横幅就不见了,比冥钱的灰烬飘散得还快。

 

明年场面当然会更冷清,地球变暖,人情变冷,所有世事都逃不过岁月冰封。这个强大的国家,没有纪念碑,没有名字,只有电影《黑超特警》删除记忆的那支闪光笔。

 

夜色如海水包围着我们,遥望那座大桥和去年一样笼罩在雷电中,竟无话可说。有部片子的台词:如果刀子够快,你就不会感到疼痛。其实如果悲伤太多,你也不会悲伤。于是就接到关于比北京大雨更冷的电话,得知它也不会在广渠门桥立下纪念碑。遥想人们天天开车经过这里,开始还遥遥指一下,曾有一个男子困在车里……再往后,新闻迭出不穷,人们渐渐地就淡忘了,人们只能去关心堵车,听着股市信息……在这个坐校车可能倾覆,搭渡船可能找不到尸体,购物会找不到商场出路的地方,太多类似的伤痛,人们只有用新的疤去弥补旧的疤,是最好的应激保护。

 

可是很想说,一个国家强大在于敢不敢于去记忆。对于国家,记忆是一种实力,对于个人,记忆是一种权利。

 

记忆是:1980年,温州颁发了中国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1984年,温州由26个农民自愿入股创办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企业,瓯海登山鞋厂;1992年,建设全国第一条股份制铁路金温铁路……温州有所有成功者的名录,只没有遇难者的碑文。温州是中国改革缩影,动车也是,一座会飞的城市,一列会飞的动车,那趟动车选择温州作为永远的终点,偶然中竟有一丝命运的诡异。那列车像一个饱含深意的动感符号,太快了,以至于没到达终点。这座城曾在改革开放最前沿飞翔,却正在跑路和跳楼的双料轨迹中,艰难运行。

 

和来的时候一样,雨还在下,电台女主播略带港台腔地热烈播报关于“韦森特”台风最新的消息。她说,台风的边缘刮了来,又离去,今夜温州平安无事,祖国幸福安康。

 

回头看,那个叫“双屿”的小镇,果然不为所动。它和它头顶那些呼啸而过的车,动静皆宜,灯火阑珊处,源源不断把各种名鞋皮具打火机发往世界各地。这个城、这个国所做的一切都在证明,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尽未发生。心死为忘,言己为记,祖国且进且退,且忘且记,是触不到的记忆,

 

这个国家如此强大,一场大雨就让最大的城被淹,一场雷电就可以让最快的车脱轨。且不可有纪念碑、人名和数字,你死去,像从未降生。忽然觉得,中国人能否活着,得靠运气。

 

触不到的记忆——是为7.23一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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