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会儿，因为各项制度尚不健全，故而春晚小品大多很好看，有一个小品《拔牙》，讽刺那种江湖牙医，先是拿个大钳子把病人好牙给拔了，然后又在牙齿上拴根线接到炮仗上，嘭地一声，炮仗上天，牙齿落地，那种爽利的想象力，我至今还记得。
我从小目睹身边人各种牙疼，加上那个小品的印象，所以对牙医一直有畏惧心，好在自己的牙齿虽然不整齐也谈不上洁白，但三十几年来奇迹般地争气，左边有一颗板牙中间老早就空了，但从来没有疼过。前年体检，医生告诉我右边有一颗蛀牙要赶紧去补，我就想，少来了，我又不是没有蛀过，都蛀空了不是也没事情。去年体检，我再次对这个坏消息置若罔闻，结果没多久，那颗蛀牙终于愤愤不平了，先是吃到甜东西疼，然后是遇到冷水就疼，再往后，连碰都不能碰了，只好去看牙。静安牙防所的医生拍片子一看，说是蛀到牙神经了，要做根管治疗，先抽牙神经，再填药，来回要好几次。我嫌太隆重，又听闻各种补牙时的惨剧，想想反正不碰就不疼，还是得过且过为妙，好歹还有半边牙齿管用，总比我爸好，他只有上下两颗牙能嚼东西。
就这么用半边牙齿坚持了几个月。捱过春节，又慕名去另一个牙防所，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排队等号的时候，听旁边一个姑娘在和人拉话，她是来矫正龅牙的，挂了几个医院牙科，矫正方案都不满意，有一种通行方案是穿钢丝矫正，她觉得太不美观。我想起以前读书时给一个韩国女孩教过汉语课，她就是一口钢丝牙。钢丝牙要持续好几年才能见效。“但那有什么意思啊，几年后我都三十了，还要美观干什么？”那姑娘说，“听讲还有种见效快的方案，就是把门牙都磨小，然后套烤瓷牙冠。”旁边有人接话道：“要套牙冠的话，两边的几颗牙要拔掉的，否则没法装支架。”她听了又犹疑，发狠说：“要是还得拔牙的话，那么干脆把龅牙直接敲掉装假牙算了。”我听了，自己的牙一抖。旁边有个老大妈听不下去了，就插了一句，“姑娘，我看你的牙也不是很龅呀，自己的牙总归比假牙好。”我抬眼一看，她离我想象中的龅牙妹，无论是《粉红女郎》里的刘若英，或是《食神》中的莫文蔚，都还差得太远，可她还在爱美的年纪，并且已经到了那年纪的边缘，所以对自己也就分外苛刻些。
该牙防所给我看的是个女医生，方案依旧是根管治疗，烂牙神经外加烤瓷牙冠，并且要来搞不清楚多少次。我之前做过点功课，以为烂牙神经用的就是砒霜类的毒药，有病人不小心咬破密封，舌头嘴巴就全烧进去了，我觉得有些恐惧，看着女医生刀削般的冷脸也没敢多问，就逃了出来，跑到楼下服务台，想想还是没走，在就诊医生的照片墙下面左挑右挑，挑了个看上去面容可亲的圆脸女医生，请护士帮我重新挂了号。又上楼去等了一会，圆脸女医生一翻开我的病历，就惊呼：“你不是才看过吗？”我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表达对她的无端信任之情。她又惊天动地地开始翻日历，“二月十五号，没错啊，是今天，刚看过，这些护士干什么吃的，一天怎么能给人挂两个号。”我被她的天真抑或世故打败了，叹口气，拿起包和病历就往外走。
就这么折腾数次之后，当我再次来到静安牙防所，躺在诊疗椅上，发现面前的医生竟然就是我第一次来看牙时的那位年轻男医生，顿时觉得自己仿佛飞了一圈又飞回来的苍蝇，想着只要不用炮仗给我拔牙，就都随他摆布吧。
这位Z医生人长得清秀，女护士们在一旁聊天经常会说到他名字，他听到就在那笑，有时其实也没有说到他，只是在家长里短地聊闲话，他一边给我仔细地弄牙，一边听到有趣处，也会跟着笑。他这么愿意听人说话，所以待人做事也有耐心，并且大概也是因为年轻，还能察觉到职业的乐趣。我做根管治疗的那颗牙，没有用毒药烂神经的办法，而是打麻药后做牙髓引流，前后只去了三次，除了一点能够忍受的酸痛之外，传说中的补牙悲剧一概没有遇到。那天补完牙后，他跟我讲，以后最好不要再吃硬东西。我一下子就想到再不能大嚼平生最爱的花生米，有点悲从中来。他听了竟说，那没关系，你可以吃花生酱。
遇到这么一个有独特幽默感并且细心认真的牙医，我的第一次补牙经历自然愉快且满意，遂又请他再看看我那颗中空的板牙，这才知道，那空洞不是蛀的，而是因为上面对应的那颗牙太尖，天长日久，活生生地把下面的板牙咬出来一个坑。所谓水滴石穿，和自以为是，怕也不外乎这般情景吧。
下周还要去洗牙，然后给那颗根管治疗过的牙再装一下牙冠。人一旦意外地对另一个人有了信任，生活就变得相对简单一些，在这个问题上如何处理，就交给对方便是，很多曾经排斥的事情也会忽然就可以接受。我遂又想起过去的好时代，人们彼此托付，相互给予，日子艰难却还始终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