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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钗系列:王熙凤和巧姐

 南烟舍 2013-04-27

金陵十二钗系列:王熙凤和巧姐

李锦文
内容提要 文章评述了《红楼梦》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和她的独生的女儿,指出王熙凤具有管家的才能和杀伐决断的本事,她的性格具有两面性:所谓“铁腕式”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质;而她的独生的女儿巧姐虽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却遭受了危险的经历,几乎被她的狠舅奸兄出卖。说明封建社会到了它的末期,剥削阶级竟然六亲不认,骨肉相残。
关键词 王熙凤;巧姐;“铁腕式”手段;“美女蛇”本质;狠舅奸兄;六亲不认;骨肉相残

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中的重要人物,也是贾府的当家人物,可说是一手遮天,炙手可热。但她虽然权倾一时,最终却是一个悲剧。她的唯一的女儿巧姐,在她死后被贾环、贾芸伙同她的亲舅舅王仁将她出卖给外藩作侍妾,幸被刘老老救出。

 

 

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

 

 

王熙凤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形象,她深得贾母王夫人的信任掌管着荣国府这个大家族的家务,有着显赫的地位;她“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是一个大胆泼辣,聪明能干,又“出挑的美人儿似的”青春少妇,特别是她在协助宁国府办理丧事时所采取的承包责任制和严厉的执法手段,使得宁国府里的奴才们各司其事,各负其责,俱各兢兢业业,不敢怠慢,使得她的精明才干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使得她在贾府合族中越显得洒爽风流典则俊雅,真个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对于王熙凤,读者们当然不会忘记如下的一些事实:她弄权铁槛寺,独吞了三千两银子却害死了两条人命;她毒设相思局,把贾瑞置于死地;她骗取尤二姐进大观园,用“借剑杀人”之计借秋桐之手杀死尤二姐;她还用“掉包儿计”促成了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却断送了林黛玉的性命。但到头来她自己也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甚至连她的唯一的未成年的女儿巧姐也成了剥削阶级骨肉相残的牺牲品。因此王熙凤是一个具有两重性格的人物,所谓“铁腕式”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质,她的性格不是单一色的,她既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正如鲁迅所说是一个“美恶并举”的人物。因此我们必须从各个不同的侧面来分析她的性格特征,以求得对她的全面的了解。

 

一、能说会道,深得贾母宠爱

 

王熙凤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回,林黛玉到了贾府之后,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从这一席话可以看出,王熙凤既大胆泼辣,又花言巧语,因而深得贾母喜爱,当然也就肆无忌惮了。在“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的环境中,王熙凤一来,却早在后院中就听到了她的笑语声,因此黛玉思忖道:“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但是,就是这“放诞无礼”的王熙凤,却又极会逢迎贾母的心意,她既夸赞了黛玉,又恭维了贾母,同时也显示出了她这个管家奶奶的权力:“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而且她的感情变化也大起大落,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显得并不做作,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逢迎贾母。试问其他的人谁又有这种能耐?

在第三十回,清虚观的张道士送了贾宝玉一个金麒麟,黛玉因想到史湘云原有一个金麒麟,于是故意讲起了“好姻缘”,因此和宝玉发生了争吵。过了一天,是薛蟠的生日,贾母叫他们去那边吃酒看戏,可他们两个都不去,使得贾母生气了。这时王熙凤赶紧来找宝玉黛玉叫他们和解,恰好宝玉正在黛玉那里,两个人正说话呢: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

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象‘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王熙凤出场总是先闻其声,这次也不例外,宝黛两个正在讲话,对于她的到来根本没有思想准备,可她一到就先嚷起来了,因此使得他们唬了一跳。王熙凤又连珠炮一样讲了一大通话,使得宝黛两个毫无应答的机会。并且立即把他们两个带到“老祖宗”身边。王熙凤的讲话是这样风趣,这样形象,难怪贾母喜欢。

又一次,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两个女先儿给贾母众人讲书,讲什么《凤求鸾》,说的是金陵王老爷有位公子叫王熙凤,王老爷的世交李乡绅的千小姐叫李雏鸾。贾母说“这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因此叫她们不用说了,并指出了这些书的荒谬:“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完全是一派谎言。这时王熙凤又显示了她的能说会道的本事,讨得了贾母的欢喜: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书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两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锺酒。”

 

王熙凤的话一出口就引得贾母等众人发笑,连说书的女先儿都说:“奶奶好刚口”。由此可见她那种伶牙俐齿,那种风趣幽默的语言了。薛姨妈叫她“少兴头些,外面有人”,于是又引发了王熙凤“斑衣戏彩”的典故,她现在就是在“斑衣戏彩”,引得老祖宗发笑,于是谁还敢笑她呢?王熙凤说得不错,在荣国府里,只要能博得贾母王夫人的欢心,她就能作威作福,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谁敢不服她的约束!就是贾珍他们,难道还敢怎么样吗?何况他们从小论哥哥妹妹,“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因此王熙凤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二、协理宁国府,突出办事才干

 

第十三回,宁国府贾珍的媳妇秦可卿死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贾珍就是在“尽我所有”的思想指导下,恣意奢华,大讲排场:(一)向薛蟠要了一副“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处买”的棺木板。“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罢了。贾珍如何肯听。”(二)用一千两银子向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给贾蓉捐了个龙禁卫的职衔,以便在灵前按五品职衔供奉秦氏,在“丧礼上风光些”。(三)为秦氏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为这第三项,贾珍“因拄个拐踱了进来”向邢王二夫人请求叫凤姐帮忙“协理宁国府”料理丧事:

 

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娘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可求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罢!”说着流下泪来。

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

 

贾珍说王熙凤从小儿“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王熙凤怎会不受感动?何况她“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因此“心中早已允了”。夫人起先还有顾虑,但听王熙凤说得轻巧,也就依了。王熙凤料理宁国府的消息一传出,宁国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一齐紧张起来,第十四回,总管赖升警告同事们“小心伺候,别把老脸面扔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苦;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因此王熙凤还未上任,就造成了一种威势,当然对她开展工作,也就更为有利了:

 

凤姐即命彩明订造册簿,即时传了赖升媳妇,要家口花名册查看,又限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府听差。……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老婆媳妇早已到齐,只见凤姐和赖升媳妇分派众人执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听。听见凤姐和赖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别再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

 

王熙凤对赖升媳妇的讲话,就是她的宣言,凡事要按她的意见办理,不管东府里过去有什么规矩,现在一概不管,只能令由她出,这就强调了自己的权威。岂止如此,王熙凤还采取了按事分组,责任到人的办法,或者说这就是王熙凤所实行的“承包责任制”吧:

 

(王熙凤)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叫进来看视,一时看完,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单管亲友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也不管别的事。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也不管别的事。这四个人专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赔。这八个人单管收祭礼。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剳;我一总支了来,交给你们八个人,然后按我的数儿往各处分派。这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房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玩起,至于痰盒掸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问这看守的赔补。赖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回我。你要狥情,叫我查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算账。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己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物件,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这样分班负责,各行其事,各尽其责,“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以及“迷失东西”的现象都可以避免了。照这样做去,自然是秩序井然,效率也提高了。

王熙凤知道,虽然实行了“责任制”,但是如果没有严明的纪律,没有严厉的处罚制度,还是一纸空文;违反了纪律的就没有畏惧,一个人就可以影响一群人,势必又会造成混乱现象,那么主事者的威信也就会一落千丈了。因此王熙凤严格执行制度:

 

(王熙凤)别了族中诸人,自入抱厦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

 

但是,王熙凤为了维护既定制度的严肃性,对违反者决不宽贷:

 

“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了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饮泣而去。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往来不绝,凤姐又一一开发了。于是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

 

由于严格执法,将迟到的拉出去“打他二十板子”,这就是杀一儆百:“被打的含羞饮泣而去”,众人也“不敢怠慢”,“自此俱各兢兢业业”,谁不佩服凤姐手段的高明。

王熙凤在“协理宁国府”的同时,仍然要管理荣国府,“因此忙的凤姐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到了宁府里,这边荣府的人跟着;回到荣府里,那边宁府的人又跟着。凤姐虽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日好胜,唯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划的十分齐整,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这是作家尽情描写的王熙凤的管家才干和好胜要强的性格。这是凤姐的独特的个性,是《红楼梦》里任何其他女性都不可能比拟的。因此作家在具体描写了他的行为以后,又特别加以赞扬:

 

这日伴宿之夕,亲朋满座,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切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也有言语钝拙的,也有举止轻浮的,也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的,越显得凤姐洒爽风流,典则俊雅,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那里还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

 

在这里,作家一方面极力赞颂了她的精明能干、执法严明的性格;但在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她那种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目空一切的骄横凶悍的性格。

 

三、毒设相思局,表现阴险的性格

 

王熙凤聪明能干,又美丽动人,因此贾府族中的男人们谁不爱慕?但是又因为她性格刚烈,咄咄逼人,因此又把那些男人们禁住,谁也不敢痴心妄想!可就在第十一回宁国府贾珍为其修道的父亲贾敬庆寿辰排家宴的时候,贾府族中的浪荡子贾瑞,因为偷席出来散心,不想在宁府花园的假山石后碰上了正在园中游览观景的王熙凤,贾瑞一见,竟然淫心顿起,于是尽情调戏凤姐,丑态百出: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吃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得合你说话;等闲了再会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发难堪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了,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放迟了,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贾瑞这个浪荡子,一见王熙凤就起淫心,口里讲出调情的话,见王熙凤和他搭赸,“那情景越发难堪了”,“身上已木了半边”,还“一面回过头来看”。难怪王熙凤说他“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因此读者对贾瑞这个浪荡子并没有什么好感,他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读者要责怪的是在第十二回王熙凤不该“毒设相思局”,做就了圈套,引诱贾瑞来上当,最后把他置于死地!如果王熙凤是正气凛然的将贾瑞责骂一顿,或者贾瑞还能收下心来,而不至于走向那鬼门关去:

 

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命:“请进来罢。”贾瑞见请,心中暗喜。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了罢?”凤姐道:“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人。”凤姐笑道:“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么?”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情愿。”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一凑,觑着眼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了。”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北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呢?”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在这里,作家通过凤姐和贾瑞两个人的对话描写,反映了两个人的思想感情:凤姐是故意装假,目的是要引诱贾瑞进入圈套,好整治整治他;而贾瑞由于淫心作祟,分不清真假,以为凤姐真的爱上了他,真的与他“幽会”,因此,“喜之不尽”,“心内以为得手”。但凤姐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竟也在无意中泄露了天机,即她跟贾蓉的关系,书中多次写到凤姐和贾蓉,虽然没有明写他们的暧昧关系,但正如贾珍跟秦氏一样,读者是可以领会的。由此可见,凤姐也并不是一个正派的人,只是她心里看不上贾瑞而已。凤姐为了引诱贾瑞进入圈套,就故意恭维贾瑞:“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脂砚斋的评语是:“游鱼虽有入釜之志,无钩不能上岸,一上钩来,欲去亦不可得。”贾瑞这条游鱼已真的上了王熙凤的钩了: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来往,贾母那边去的门已倒锁了,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墙,要跳也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堂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了肩跑出来,幸而天色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贾瑞没有会到凤姐,回家后却被祖父发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其苦万状”。如果贾瑞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会死了这条心了,但他偏偏淫心不死,于是更其惨苦的情节又发生了:

 

过了两日,得了空儿,仍找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起誓。凤姐因他自投罗网,少不的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儿里头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么?”凤姐道:“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必来,必来!死也要来的!”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等他祖父安歇,方溜进荣府,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别是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

正在胡猜,只见黑魆魆的进来一个人,贾瑞便打定是凤姐,不管青红皂白,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

 

但是,贾瑞在黑地里抱着的那个人那里是什么凤姐?正在他丑态百出动手动脚的时候,“忽然灯光一闪,贾蔷举着个烛台”来照了:

 

贾瑞不看则已,看了时真臊的无地可入,——你道是谁?却是贾蓉。贾瑞回身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子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调戏他,他暂时稳住你在这里。太太听见气死过去了,这会子叫我来拿你。快跟我走罢!”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你只说没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谢你!”贾蔷道:“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张文契才算。”贾瑞道:“这怎么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个赌钱输了,借银若干两,就完了。”贾瑞道:“这也容易。”

贾蔷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叫贾瑞写。他两个做好做歹,只写了五十两银子,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掳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磕头。贾蔷做好做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

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来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要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来领你。这屋里你也藏不住,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息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来再走。”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阶下。正要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皆是尿屎,浑身冰冷打战。又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方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开了门。

 

这第二次“幽会”,凤姐是与贾蓉商议了毒计的,一个年轻的婶子和一个年轻的侄儿商议这种淫毒之计,如果凤姐和贾蓉没有暧昧关系,凤姐又如何开得了口!贾瑞被凤姐捉弄,不但出尽了洋相,冻坏了身子,还欠了一身的债,“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百般请医治疗”,“也不见个动静”。也是贾瑞该死,忽然听到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跛足道人给了他一块“正反两面都能照人的镜子,——亦即‘风月宝鉴’”,并再三交代他,“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

 

贾瑞接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那“宝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儿立在里面。贾瑞忙掩了,骂那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点手儿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又从新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这句话就再不能说话了。

 

至此,贾瑞真个死在凤姐手里了,而且至死也并不解脱,“让我拿了镜子再走”。作家写出这个故事,一则批判贾瑞那种浪荡子的奸邪之心,就是死了也不足惜,二则反映了王熙凤那种狠毒残忍的用心,要不是王熙凤设下“相思局”,要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贾瑞,引诱他钻进圈套,贾瑞又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呢?等到贾瑞“正照风月鉴”的时候,他已经是邪侵骨髓,眼生幻像了。因此,“毒设相思局”深刻地反映了王熙凤的阴险狠毒的性格特征。

 

四、弄权铁槛寺,反映贪婪的本质

 

王熙凤办事非常干练,真个是“铁腕式”的手段,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从第十五回在铁槛寺内应老尼静虚的要求处理张家退亲的事就可见一斑:

 

(老尼)说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问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里出家的时候儿,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的女孩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少爷。那李少爷一眼看见金哥就爱上了,立刻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聘定。张家欲待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经有了人家了。谁知李少爷一定要娶,张家正在没法,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听得此信,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吵闹,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子人家儿?偏不许退定礼,就打起官司来。女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找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和老爷说说,写一封书子,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张家那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这么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他的谢礼,倒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縴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

 

好一个“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王熙凤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性格暴露无遗。“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王熙凤的贪婪的性格可想而知,但是她还要撒下弥天大谎,说她自己并不图这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作盘缠”,真是欲盖弥彰了。那么事情的结局怎么样呢?第十六回讲得很清楚: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那守备无奈何,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子悄悄的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得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王熙凤独吞了三千两银子,却害死了两条人命。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由此可见王熙凤的专横跋扈和贪婪的本质。

 

五、逼死尤二姐,揭露两面派的嘴脸

 

王熙凤虽然曾经声称,她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她是独断专行的。但她为了要害死尤二姐,却使尽了两面派的手法,正如兴儿所说:“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当她从小丫头那里听到一点风声,就严厉讯问家童,终于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做二房的事,为此她使出了种种毒辣的手段,大致说来,有如下四步。

第一步,严格控制家童,不准走漏消息。见第六十七回:

 

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

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

 

就这样,凤姐把旺儿和兴儿严格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贾琏和尤二姐还蒙在鼓里。

第二步,花言巧语,哄骗尤二姐进大观园。见第六十八回:

 

谁知凤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兴儿引路,一直到了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

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理衣裳,迎了出来。

 

尤二姐以礼相见,凤姐也“陪笑还礼不迭”,真是“互敬互爱”,“相敬如宾”,那尤二姐哪里知道凤姐的心思呢:

 

凤姐忙下坐还礼,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也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戴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从今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了。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流下泪来。

 

王熙凤装得多么高明,而尤二姐竟是这样幼稚,因此第二步计划又达到了,尤二姐被哄骗进大观园了。从此尤二姐进了火炕,后悔也无益了。

第三步,虚张声势,大闹宁国府。也见第六十八回。

王熙凤为了彻底收拾尤二姐,打听得尤二姐原已许了人家,女婿名叫张华,现年十九岁,成日在外赌博,他父母得了尤家二十两银子,已经退了婚,凤姐就叫旺儿调唆他告状,造成声势: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语说,‘癞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要闹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的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

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一张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察院坐堂,看状子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来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来旺儿来对词。……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道:“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王熙凤调唆张华告状的目的是为了造成声势,好为她大闹宁国府制造口实: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琏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防着这一着。倒难为他这么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间,又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着,便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连贾珍都害怕得溜了,可见凤姐的泼辣了。凤姐下决心来闹,当然也就要闹到底了: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进上屋。尤氏也迎出来了,见凤姐气色不善,忙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了来!这会子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这里,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么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叫你们做这个圈套挤出我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公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磕头,只求:“婶娘息怒!”凤姐一面又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着,扬手就打。……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把混账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了捕快皂隶来拿。再者我们过去,只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等,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男人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下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又放声大哭起“祖宗爷娘”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

 

这一场闹剧,把王熙凤那种粗野、凶悍、泼辣的性格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她不仅把尤氏骂得个狗血喷头,还勒索了五百两银子。这才是凤姐的本性,与原先她在尤二姐面前那种文雅、贤良的样子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照。

第四步,借剑杀人,逼死尤二姐。见第六十九回。

贾琏外出办事,将近两个月才回来。贾赦见他办事办的好,“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叫秋桐赏他为妾”:

 

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到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贾琏这个贵族公子只知偷鸡摸狗,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他“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因此尤二姐的悲剧又向前发展了: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

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

 

尤二姐被凤姐暗算,秋桐谩骂,弄得“要死不能,要生不得”,更兼胡太医乱下猛药,“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对此,凤姐又使出更加狡猾的手段: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里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

 

凤姐的心机真是算用尽了,一方面装得那么贤良,对尤二姐那样关心,竟至“自己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另一方面又指使人出去算命,回来说是“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挑唆的秋桐更加大跳起来:

 

秋桐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秋桐明明是个活人,怎么又成了“属兔的阴人了”?王熙凤用这种“借剑杀人”的法子,挑唆秋桐,而秋桐也不知自己是被人愚弄,却百般谩骂尤二姐,终于逼得尤二姐吞金自尽了。王熙凤心中的一个刺算是除去了。作家通过具体的行动描写,绘声绘色地表现出她那种两面派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质。同时我们还应该考虑,作家为什么要安排秋桐这个人物?我认为有两个作用:一是说明贾府的丫鬟,根本没有人身自由,可以随时被主子玩弄,也可以被当作一种物件送给别人,或赏赐下人,这里贾赦就是把秋桐赏给自己的儿子;二是使凤姐能更好地玩弄她的两面派手法,一方面伪装仁义,对尤二姐关心体贴,一方面又可以借秋桐之手杀死尤二姐,而自己可以不露形迹。

 

六、扼杀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

 

王熙凤明明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关系,但她也知道贾母王夫人更加喜欢薛宝钗“稳重和平”,因此向贾母王夫人进言,暗地里为宝玉定下宝钗。后来贾宝玉因失去“通灵宝玉”而迷失了本性,贾母欲娶宝钗过来冲喜,又恐宝玉不从,于是在第九十六回王熙凤使出了她的阴谋诡计:

 

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

 

果然,贾母王夫人听信了她的话,采取“偷梁换柱”的卑劣手段,即凤姐所谓“掉包儿”的法子,把宝钗说成黛玉,与宝玉成亲了。王熙凤这种毒辣的手段,虽然讨得了贾母的欢心,却断送了黛玉的性命!王熙凤这个毒蛇变成的美女,至此又多欠了一笔血债。

 

七、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的个性

 

王熙凤,凭着她的聪明能干,也凭着她的伶牙利齿,凭着她的“杀伐决断”的作风,赢得了贾母王夫人的信任,掌管着荣国府这个上下三四百人口的大家族的家务,因而在荣国府里有着极大的威势。她这种威势的形成,除了女管家的显赫地位,还有她内在的原因,就是她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这只要看第六回“刘老老一进荣国府”就可知其大概:

 

(凤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筯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鐘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这一段细节描写活画了王熙凤当时的神态和心理,她那种只管“拨手炉内的灰”的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充分表现了她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而“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就把这种“威严”推向了顶点。这时我们可以想见:“站在坑沿边”的平儿,“方蹭到这边屋内”的周瑞家的和刘老老以及板儿等人,在这种“威严”的重压下的屏声静气的神态。这是一种“静到极点”的紧张气氛的重压,甚至比千军万马的厮杀还要厉害。当然这种沉郁的空气,这种“静到极点”的紧张的境界,到底被凤姐自己的问话打破了:“怎么还不请进来?”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刘老老已经进来了吗?否!这是明知故问。但我要说,这一问就更加鲜明地反映了凤姐的性格:装腔作势,费尽心机。难怪脂砚斋的评语是:“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当凤姐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从这个细节可以窥见她的内心世界,好个“忙欲起身,犹未起身”,一方面表现她的虚伪的礼节,一方面又保持了她的贵族女主人的身份。如果连“忙欲起身”的样子也不装出来,就有失教养;但是如果真的立起身来,又有失她的身份和威严。因此作家细致地刻画了她这一“欲起未起”的细节,真实地反映了她的性格特征: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这一段话,更加突出了凤姐儿的心机,她将“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的责任轻轻地一推,就推到别人身上去了。亲戚们“疏远了”的原因,不是贾府王府,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这些穷亲戚们,“是你们弃嫌我们”,并不是我们“眼里没人”。这样,王熙凤的虚伪狡诈的性格跃然纸上。但是,王熙凤也确实给过刘老老一些好处,甚至在她临死之前,还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巧姐儿托付给他,由此也可以看出她的性格是多么的复杂。正如鲁迅所说,《红楼梦》打破了我国古代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叙坏人完全是坏”的性格单一化的传统格局。试看王熙凤是那样的阴险,狡诈,那样的威风凛凛,却又是那样的聪明能干,美丽动人,而且在临死之前,在梦中竟向尤二姐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因此王熙凤的性格,正如鲁迅所说是一个“美恶并举”的复杂的性格。

 

八、毁灭的命运

 

王熙凤总揽着荣国府的家务,因此对这个家族的困难矛盾和种种没落的趋势有所觉察。在第六回里,她对刘老老说:“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然而王熙凤虽然有所觉察,却不会因为要扶持这将倾的“大厦”而稍许放弃个人私利的追求。作家为了反映她这种矛盾的心情,在第十三里描写了她的梦境:

 

凤姐方觉睡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说道:“婶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话儿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以常远保全了。即今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

凤姐便问道:“什么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赶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立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在这里,作家表面上写秦氏临死之前,她的魂魄前来向凤姐告别。与凤姐的对话,实际上是凤姐对这个“大厦”将要崩溃的命运的预感和忧虑。作家对凤姐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极力渲染她的管家的才能,是一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的了不起的人物,另一方面又竭力揭露她的虚伪和狠毒。在第六十五回里,通过兴儿的口对她作了评价:“‘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王熙凤虽然忧虑“大厦”将倾,却又趁机浑水摸鱼,大力窃取财富,放高利贷盘剥,居然挣起几万银子的家私。王熙凤这个“蛀虫”,无疑地又加速了这个家族的溃败。至于秦氏所预告的一件“非常的喜事”,就是后来贾元春被册封为贵妃娘娘,对于贾府来说,“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试看第十七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可说是这个大家族到了兴盛的顶点。但是,“乐极生悲”,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到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后,贾府就逐渐走上破败衰落的道路,应了那句“盛筵必散”的俗语。而当这“大厦”将倾之时,也即是王熙凤这个“巾帼英雄”心劳日拙,众叛亲离之日。请看第一百十三回对她的梦境描写:

 

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刻薄,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

 

这个“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的王熙凤曾经是那样的威赫一时,到头来却落得个毁灭的命运,不仅自己历年来所积蓄的几万银子尽被抄去,连贾琏的官职也丢了。正如梦中的尤二姐所说:“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刻薄,把他的前程去了。”尤二姐的这些话,何尝不是凤姐心中所想到的话呢?但是,正如秦氏所说,此时“后悔无益”了。请看第一百六回的一段对话:

 

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不保,我还管他呢!”

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看见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太不达时务了。到了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然事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机,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的落在人后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候儿可怎么见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么?”

 

通过这段对话,就能更深刻地理解她的梦境的意义了。王熙凤在“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害死尤二姐”以及用“掉包儿”计害死了林黛玉这一系列的情节中,她欠的人命还少吗?现在到了她的末日,只想到尤二姐来索命了,只想到“强占良民妻子为妾”的事(也就是尤二姐的事)如果审出来,贾琏是逃脱不了的,竟没有想到还有其他的那么多的人命。够了,够了,就是尤二姐一条人命,也够她偿还的了。她曾经花言巧语把尤二姐骗入大观园,又“弄小巧用借剑杀人”,挑唆秋桐百般谩骂侮辱尤二姐,终于迫使尤二姐“觉大恨吞生金自逝”。作家通过她的梦境描写,指出了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王熙凤,她和她所掠夺的一切,必然要同着这个封建大家族的溃败,被一起埋葬。因此王熙凤的梦境,正好反映了她的不可避免的毁灭的命运。

 

综上所述,王熙凤是作家着力刻画的一个具有两重性格的人物:“铁腕式”的手段和“美女蛇”的本质。一方面大胆、泼辣、刚毅、果敢,她认定了要做的事,就雷厉风行,且具有杀伐决断;她办事的才干,“就是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她又能说会道,“就是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她又极有心机,“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口,她却管理得有头有序;特别是在协理宁国府时,由于她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各司其事,各负其责,使得宁国府里的人“倶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她又生得漂亮,“出挑的美人儿似的”,使得她在贾府合族中越显得洒爽风流,典则俊雅,真如“万绿丛中一点红”了。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阴险狠毒,不择手段:她毒设相思局,将贾瑞置于死地;她弄权铁槛寺,独吞了三千两银子,却害死了两条人命;她玩弄两面派手段,哄骗尤二姐进大观园,然后用“借剑杀人”之计,借秋桐之手杀死尤二姐;她还采取“掉包儿”计,促成了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却断送了林黛玉的性命。但到头来她自己也逃不出毁灭的命运;她趁管理荣国府家务的机会,大力窃积财富,放高利贷盘剥,积蓄七八万银子的家私,却一旦被锦衣军全部抄去;在她死后,连她唯一的女儿巧姐,也被贾环、贾芸、王仁等卖给了外藩做使女,幸被刘老老救出。但是王熙凤的结局不只是她个人的悲剧,实在是封建制度行将崩溃前的必然遭遇,是封建社会上层统治集团内部派别斗争的具体反映。元妃去世以后,贾府失去了在朝廷里的支柱,加之贾赦、贾珍、贾琏之流贪污腐化,造成了敌对派系进行报复的口实;何况贾府的这种大抄检,又有贾府内部对于大观园女儿们的大抄检进行在先。因此,大观园的抄检,正是锦衣军抄检的预演。抄检大观园时,王熙凤充当了打手;抄检贾府时,王熙凤却“一仰身便栽倒地下”,昏死过去。由此看来,王熙凤的性格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坏人或是好人。尽管在王熙凤的手下,造成了一些人的悲剧,但是王熙凤自己也是以悲剧收场。这就是作家所创造的活生生的王熙凤的形象。

 

 

巧姐——狠舅奸兄卖骨肉

 

 

巧姐是王熙凤的女儿,是“金陵十二钗”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但在王熙凤死后,却被她的狠舅奸兄所出卖,成为了剥削阶级骨肉相残的牺牲品。

刘老老第二次进贾府的时候,巧姐还是一个孩子,还是奶妈抱在手里。请看第四十一回,她那天真稚气的样子:

 

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大姐儿便要,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给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给他才罢。

 

当时巧姐还很小,连名字都没有取,而且生得娇贵,因为在风地里吃了一块糕,就发起热来。由于刘老老的提醒,凤姐给她烧了纸钱送花神,大姐儿果然好了。因此凤姐想叫刘老老给她取个名字,见第四十二回:

 

刘老老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养的?”凤姐儿道:“正是养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老老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这名字,必然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日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儿来。”

 

从此巧姐儿才算有了这个正式名字。但是巧姐身体还是比较虚弱,经常闹病。第八十四回,巧姐儿又病了,据大夫诊断,“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的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于是王夫人打发人去找薛姨妈要来了真牛黄,凤姐“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这就是四神散,是去热病的凉药。可正在这时,贾环却来闯了祸了:

 

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

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见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

 

贾环闯了祸逃走了,而偏偏赵姨娘又打发丫鬟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她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将原故告诉了她。丫鬟回去把情况告诉了赵姨娘,于是赵姨娘在屋里抱怨贾环,可贾环却并不服,请看第八十五回:

 

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得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遭塌?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快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唚,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由此,两边结仇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贾环弄翻了药铞子是出于无心,凤姐儿骂他也是情理中事,一则真牛黄难找,好容易从薛姨妈那里找来,也只是那么一点点;二则她素来不喜欢贾环,现在贾环偏又把药铞子弄翻了,将药倒出来,把火也泼灭了一半,她如何不气,如何不骂?正在她气恼的时候,赵姨娘又打发丫头来找贾环;这时候她又想起赵姨娘过去害她的事,现在巧姐病了,她又叫贾环来弄翻了药铞子,是有意来害巧姐。因此她对丫头说:“你去告诉赵姨娘,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赵姨娘打发贾环来问,是出于畏惧王熙凤的权势,是虚应礼节,倒不是叫贾环来弄翻药铞子。赵姨娘再傻,也不会往老虎口里去拔牙的。尽管赵姨娘内心恨透了凤姐,但见了凤姐却站起来问好,甚至见了平儿,都要问她奶奶好。由此可见,赵姨娘虽是贾政的侍妾,但在贾府却毫无地位,甚至连一个体面的丫头都不如。因此赵姨娘恨透了王熙凤,并叫马道婆扎了纸人使王熙凤中了邪。但这都是暗地里的事,在明地里她是不敢得罪这一位权势显赫的当家奶奶的。但是贾环却不像赵姨娘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弄翻药铞子本出于无心,是因为他想知道牛黄是什么样子,好奇心驱使他要看一看,不料一不小心,“铞子倒了,火也泼灭了一半”,他“自觉没趣,连忙跑了”。但他听到了王熙凤骂他的话,现在又听到赵姨娘抱怨他,他也生气了,因此说出了上面那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来。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插曲,但是这个插曲却为后来巧姐的悲剧埋下了一条伏线。

还有另一条伏线。贾芸因为过去送了些冰片给凤姐,安排他经管大观园种树之事,得了好处。现在他又知道贾政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也要插手弄一些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的门子”。但是凤姐却回绝了他。请看第八十八回:

 

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班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跴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

 

贾芸钻谋的事,凤姐没有答应,他又想逗巧姐,偏那巧姐儿一见他就哭,真是太不投机了。于是贾芸只得告辞出来,凤姐又执意要他把东西带回去。贾芸还要罗嗦,凤姐儿便叫小红拿着东西,送他出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

 

就这样,贾芸也就记恨在心,于是为后来巧姐儿的悲剧又埋下了一条伏线。

王熙凤虽然一辈子争强好胜,而且也利用她当家之便积蓄了七八万银子的私囊,不想一次抄家,差点要了她的命去。贾琏也抱怨,自己也病了,她对平儿说:“我巴不得今儿就死了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后来刘老老第三次进荣国府时,贾母已经死了,凤姐也是重病,请看第一百十三回:

 

刘老老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我想姑奶的病别是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忙在背地里拉他。刘老老会意,便不言语了。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凤姐的意,扎挣着说:“老老!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吗?”刘老老咤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可怎么样呢?”

平儿道:“那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老老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老老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妈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呢。前年你来,我和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要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着呢,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老老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玩,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因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象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这样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老老道:“这是玩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在这里,巧姐儿那种天真稚气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她看到刘老老,首先想到的是蝈蝈儿,刘老老曾经答应过她,现在没有带来,想是忘了。后来,刘老老和凤姐开玩笑,要给巧姐儿做媒,“巧姐儿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从这里看出,巧姐儿可说是要懂事不懂事的样子,看来她还是很小,大概不过是十来岁的女孩儿罢。凤姐儿因为病急了,她这个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人,也居然信起神来,要刘老老给她求什么庙,许什么愿,说:“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

王熙凤终于死了,丢下了巧姐儿这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况且贾琏又跟贾政一起送贾母、王熙凤和林黛玉的灵柩回南京去。贾府里只剩下贾环、贾芸和贾蔷几个男人了。因此在第一百十八回,贾环认为报复的机会到了:

 

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趁着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商量!”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玩,一块儿闹,那里有有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钱买人,还想能和我们走动么?”

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吗?”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打伙儿说好就是了。”

 

王仁是巧姐儿的亲舅舅,但他却是一个毫无心肝,毫无仁义的人儿,他只知道赌钱,骗钱,王熙凤生前,贾琏就告诉过她,说大家把她的兄弟叫做“忘仁”。凤姐死后,王仁也找过巧姐,说:“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从来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又怪巧姐不和她父亲说,不该把丧事这样将就的办去。并且冷言冷语地说:“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又道:“这小东西,也是不中用的!”于是,为后来巧姐的悲剧,又埋下了第三条伏线,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条伏线。因此他今日听了贾芸讲的事,就极力怂恿他们去办,并说自己是亲舅舅可以做得主,并给他们出主意,一心想把事情办成,自己得了银子,又报了仇,他哪里还有一点点做舅舅的气味呢!

果然,他们的主意不差,夫人听信了他们的话,要将巧姐儿许配给那外藩做偏房了。幸好王熙凤生前救济过刘老老,又将巧姐托付了她,而恰在这时,刘老老又第四次来到了贾府,平儿就将巧姐装扮成青儿的样子,让刘老老带了出去,平儿自己也说是送刘老老,出了门也上了车,这样总算将巧姐救了出来。

巧姐儿原是那样娇贵的一个千小姐,现在年纪又小,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却由她的亲祖母邢夫人做主,由她的亲舅舅王仁伙同贾环、贾芸等将她卖了。贾环早就讲过:“等着我明儿还要了那小丫头子的命呢!”贾芸也想“这巧姐……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那王仁更不成话,明知道贾芸他们是要把巧姐儿卖了,却恬不知耻地说:“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并给他们出主意,一起欺骗夫人,定要将事情办成功。如此看来,封建大家族到了衰败的时候,真是骨肉相残,六亲不认了,竟至于出卖自己的亲骨肉了。从巧姐的悲剧也可以看出剥削阶级为了个人的私利为了个人的恩怨将封建的伦理道德撕得粉碎,露出了他们狰狞的本来面目,吃人的罪恶本质了。

尽管由于刘老老的搭救,巧姐没有被卖给外藩去。但是这巧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危险的经历,对于原来是那样娇贵的千小姐来说,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吗?难怪在太虚幻境里,巧姐也是入了薄命司的。那《红楼梦》判词也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在贾府势败的时候,王仁和贾芸这样的狠舅奸兄,竟要将巧姐儿卖了。如果是因为王熙凤生前种下了苦果,积下了宿怨,难道就要由巧姐这样的小孩子来偿还的吗?还有什么王法?还有什么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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