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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上

 吉乐372 2013-04-27
文/苏北
 
    这是中国大地上铁路线的一列普通的高铁列车。伍茶香乘坐的这列G29X次,正行进在京沪线上。这是一趟慢车,沿线的城市基本都要停靠,走走停停,反没有了风驰电掣的感觉。
    伍茶香的这一节车厢的乘客,从一上车就无所事事。一个生意人上车即开始狂打电话。他用方言大声地说着莫明其妙的事情,旁若无人地埋头大声说着。坐在伍茶香边上的一个小伙子,一上车便埋头玩手机上的游戏。他的样子也才二十多岁,可是已胖乎乎的,一个人占去了这二等车厢双人座的三分之二。他的膀子不断地撞到了伍茶香的肘上。伍茶香抱着双拳斜坐着,在假寐养精神。列车车厢的前方,有两个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里面一会儿播放宣传片,一会儿播放广告,一会儿播放娱乐节目,吵得不息。车厢里各种杂音乱着,电视的声音一片模糊。
前后几排的人,多在发呆,有人玩弄着平板电脑,有人看着电视,有人在小声地聊天。伍茶香左手后排有一个男人在小声讲话,听不清说什么,只是他边上的一个女人,男人每说一句,她就发出一声笑,一阵快乐的笑。
      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伍茶香把衣服从头上拉开。味道先是若有若无,后来渐渐地浓烈,一股屁味,还闻出此屁中含有较强烈的萝卜味,这是一个萝卜屁。
   后排的女人此时并不在座位上,她到过道中去打开水了。她端着茶杯正走回来,见到她身边的男人一副不快的表情。女人探过头去,男人迎着她的耳朵,小声地、神秘地说:
“一股屁味,谁放了一个屁。”
说完一脸的不屑,那个女人也笑了一下。这个男人,他穿着紫红的毛衣,戴了一副大眼镜,脸是胖得很,嘴上有稀稀的胡髭。伍茶香听到了他的这句话,还偷偷地瞟了他一眼。可接着伍茶香又听到一句,似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知识分子别看装,屁最臭。真臭。”
    这个车厢,是一个二等车厢。凡是自己出门办事的,多买便宜一些的车票。在这列车厢,也只有伍茶香一个人穿了黑尼子大衣和西服,在平时场合,许多人同伍茶香开玩笑,说他长得活像余秋雨,反正神态表情,总逃不过一副“余秋雨”相,也即别人说的“知识分子”相。伍茶香忽然无端地觉得这个男人的话是有所指,他是不是在怀疑我?他的鬼鬼祟祟、神秘兮兮的样子,仿佛话里是有话的。伍茶香忽然变得有些别扭起来,看那个有一张胖脸的男人也不敢正眼了,仿佛自己身上是有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忽然身体里有了一股屁意,但伍茶香今天确乎没吃半根萝卜,何以能放出这么浓烈的萝卜屁?
    那个男人,此时也忽然站了起来,他从女人身边挤出座位,用略微肥胖的身体晃到车厢接头处,他在那里来回晃动。晃了一会,他又走回来,挤过身边的女人,回到了座位上,那个女人又继续与这个男人小声聊天,嘤嘤唔唔地聊。忽然那个女人一阵笑:
“刚才被熏的?熏得没劲了?”
    她是指刚才的那个屁,男的是不是坐下蔫了?饿了?女人才说出这样有趣的话?
这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偏瘦。她长着瘦长的脸,肤色偏黄,一头烫过的蓬松的头发染成了黄色,一头浓密的黄头发。她穿了暗红色的长大衣。大衣领口,有一副假貂皮毛领子。她双手交叉抱胸,默默地坐着,坐得很直。伍茶香看看她,她的动作似乎还有点僵硬。
     伍茶香不愿再理睬这些,他想竭力赶走刚才的坏情绪。他把大衣又拽了拽,蒙在头上,他又睡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伍茶香听列车的晃动。他仿佛回到了另一次乘车的幻觉。他的眼前满是春天。那是另一次旅行,伍茶香乘坐在上海至武汉的一趟动车上。那是一个四月的阴霾的下午,车窗外一派嫩绿和新绿。列车在晃动中流动着,外面不时闪过一些小的城市和田野。很快列车行进到安徽境内的大别山腹地,远处起伏的山峦一片黑色。近处的油菜花的金黄一片,一方格一方格的在伍茶香眼前流动,见到一头牛在坡上吃草,背上栖一支八哥。时间是农历二月,正是清明节的后一天。伍茶香坐在车厢的19座,正靠着窗。他的手中捧着一本《张中行别传》,似看非看,其实他的目光,一只落在窗外。
窗外树的枝头还没有完全泛绿,沿途的油菜花却过早地盛开了。天是阴晦的,四野中还有寒意。但毕竟是春天了。一切都向着蓬勃生机的方向而努力着,人的脸上亦是,倦意中透着欣喜,列车在一直向西,一直向西……
车厢里并不安静,相反,倒是吵嚷不已。车厢的后座坐了好几个男女,他们操着浓重的两湖(湖南湖北)口音,在大声地说笑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们放肆地笑,大声地说着话。说粗话,开各种低俗的玩笑……干爸爸……亲哥哥和臭脚丫……之后便爆发出一阵狂笑的浪潮。一个女人不断地发出尖锐的笑声,一车厢都能听到。伍茶香不时合上书,从窗外回过头来,收回目光,他皱着眉,想必是讨厌的。
从伍茶香的表情上看,他似乎是个作家。没有人试图同他说话,而他自己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他戴着一副眼镜,有一只大鼻子,在脸上显得尤为突出。他的颧骨高高的,脸并不大,多余的肉包着不大的脸。他目光沉着,还有些忧虑,相貌中并没有余秋雨的味道。
伍茶香无聊地转动着脑袋,他见一个尖下巴的姑娘走过来。这个女子,这张脸,才真正是白果子脸,她刚才怀里还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这个年青的女人,她自己这么年青,还是个孩子!怎么带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伍茶香有点杞人忧天。
伍茶香于是带着一种欣赏的味道研究起这个年青的女人。她是干什么的?又干什么去?女人坐伍茶香的后排,他不能赤裸裸的去看人家,于是他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光,看着这个年青的女人。女人将孩子斜放在怀里。孩子在怀里很安静。有时孩子也发出几声“吱吱”的哭声。
伍茶香变换了一个姿势,他转过来,用目光看着女人怀里的孩子。他说:“孩子长得很好看”。女人并没有说什么,只回了他一个甜美的笑。这个女人,有一张红朴朴的小脸,其实她的妈妈,才十分好看呢。伍茶香在心里想。这个女人,人又年青,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顺着,眯眯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这样的旅行伍茶香是愉快的。
“快餐、饮料、小吃有需要的吗?……快餐、饮料、小吃有需要的吗?……” 列车员小姑娘远远地推过来一个小推车,边推边吆喝,吵了伍茶香的美梦。
伍茶香拉下蒙在脑壳上的大衣,他大声地打了一个哈欠。
说伍茶香是一个作家,他其实更是一个旅行者。他喜欢行走,到处看看。就伍茶香自己说吧,他好像更是一个世俗生活的观察家。他读过一本蒙田的书,蒙田在《旅行日记》中说记述妓女们的习俗和独特的语言与行为,要比记述西斯廷教堂和佛罗伦萨的主教堂更多。一种新的青春又回到了他的心中。“这次旅行使蒙田春心荡漾。”书中的这句话伍茶香是深深记住的。
伍茶香并不是笔名,他的真实姓名就叫伍茶香,不知是他的爷爷还是他的父亲,有这样的才华,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他们是徽州人?是茶商?是喜好品茶?雅士?不得而知。也许没有这么想象的复杂。就像伍茶香知道的另一些名字。如他认识的一个叫师卫干的人,他当时也极为惊奇,可是人家解释:小时候在农村,一次从拖拉机上掉下来,肠子都被摔了出来。那时条件差,是村里的卫生员和干部把他护送到县里,才捡了一条性命,他的母亲为感激这两个人:卫生员和干部,从中各抽了一个字,便成了他的新名字。他还认识一个叫汪灵珠的,原先也以为人家是有才的,说,是你爷爷起的?人家却说:我爷爷死得早,我就没见过!那是你父亲?人家又说,我父亲没有文化,是文盲,小学没毕业。
伍茶香神奇了:哪他怎么能起这样的名字?
人家说:随口说的啵。
这都是伍茶香在列车的旅行中认识的的人。他喜欢这种遥远的、也带有一点陌生、新奇的感觉。
 
    列车驶过了一条大湖。大湖寂寞而辽阔。一大片水,从列车的窗外一格一格掠过。伍茶香已没有了睡意,他将脸在车窗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远方。他感到有点眼晕,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远处的湖上有一只白鹭在孤独地飞着,它扇动着翅膀,一下,一下,贴着水面飞。飞得很慢,它那白色的身影倒映在湖里。伍茶香望着远处的湖面,望着低飞的白鹭,只有一只。他第一次觉得白鹭如此孤独、沉重。它飞了一阵,歇在了一个土墩上,过了一会,又飞了起来,这时是两只,它们结伴而飞,贴着水面,不一会儿,远去了。湖面又仅剩下一片辽阔的大水。
     伍茶香站起来,他要走一走,坐的时间似乎太长了,骨头都是酸的。他走过列车两节车厢的过道,前面的一节车厢,人们也在昏昏欲睡。车厢里并没有坐满,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的乘客。
在车厢中段的一个三人座上,坐两个中年女人,她们倒是没有睡觉,在轻轻地聊着,伍茶香走过去,后面的座位是空着的。
“全中国的家长都在走钢丝,我们只不过是从钢丝上不幸掉下来的家庭。”一个说。
“自己的事情穿心过,别人的事情头顶过。都是一样的,没有经历,他是感受不到的。”另一个说。
伍茶香颇感纳闷: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个又说了:“端午节我还去看了儿子。我对他说,儿子,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妈妈来看你了。端午节了,妈妈来给你送点粽子……”
噢,这一下伍茶香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不久前伍茶香还看过一个纪录片,专门采访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那个片子拍得很真实。伍茶香还记得一个母亲说,我这辈子是跟孩子没缘了。孩子走了后,别人也劝再生一个,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不行了,你已快绝经了,不能再生了。我睡在床上哭了两天两面三刀夜。还有一个男人,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接受采访,他一脸的无助,他摊着手说,我们夫妻俩守着这个空房子。房子是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这又是一个“失独”的家庭?这是姊妹俩个?妹妹陪姐姐、还是姐姐陪妹妹出来散心?现在都是独生子女,那一个家庭遇上这等事,都没办法了。
 
由这些不免让伍茶香的心中出现另一番情景。
一年的三月,伍茶香坐在从太原至北京的列车上。车窗外下着雪,一层薄薄的小雪覆盖了太原城,覆盖了路边的屋顶和汽车。车窗外安静极了,而车内暖气融融。坐在伍茶香后面,有一个年青的女人,正逗怀里几个月大的孩子:“就看着爸爸,看不够。爸爸脸上有花啊!那么好看啊!”伍茶香回过头,见那个年轻的女人,一脸的幸福。她穿着红色的毛衣,戴了眼镜,双手举着孩子。
而又是一幅画面在伍茶香眼前出现了。
    一年的九月,伍茶香从上海到合肥,列车驶过一个叫全椒的县城,这个县城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的家乡。伍茶香感到闲乏,他想睡一会儿。他的同一排的右手的座位坐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他刚懵懵地睡着,被这个女人哭泣声从梦中惊醒。伍茶香坐直了起来,看着邻座的这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好看,过大的脸腮使她更像一个夸张的娃娃。她怀里的孩子已睡着了。她有了空闲,于是她尽情地哭泣。她为什么如此伤心?她有什么悲伤和委屈,要如此哭泣?
刚才这个孩子闹得不行,又哭又叫。那个年轻的女人对孩子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你吵了别人……看!看!看窗外的树……孩子并不理她,依然撕裂般地哭叫……
现在孩子睡了,这伤心的女人,才有空闲尽情地哭。
 
    这二幅画面交织着,同眼前的这两个中年女人的谈话重叠着。伍茶香有些难以维计。他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了这个偷听别人谈话的尴尬境地。
伍茶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可邻座的一对男女令他讨厌。边上的那个孩子依然玩着手机游戏。伍茶香抬头看看自己的这一列车厢,一车厢的昏昏欲睡的人无所事事,没有一个人是在看书的,
伍茶香眯着眼睛,他好像要闭上,可是是一条缝的,他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影。他见这些虚影都呆呆地坐着,多数人长得不够养眼,气色不好。这时列车上的售货员又来了,她来回推着小车,嘴里唤着:“快餐、饮料、小吃有需要的吗?……快餐、饮料、小吃有需要的吗?”一车的人木然,没有一个需要的。
伍茶香合上眼睛,他在想,我是一个生活的美食家么?我对世俗生活是感兴趣。他也喜欢做一些笔记,他想起蒙田说的,写作和做笔记只不过是生活的副产品,一种沉淀物——用粗俗不堪的话说,好比一个人尿里的碱,又好比牡蛎里的珍珠。
   “一个作家只不过是生活的影子。生活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些,他忽然坐直了。他打开随身的包,取出那本发黄了的《蒙田随笔》虔诚地看了起来。他看下去,看下去。他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读到了蒙田的一句话:
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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