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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所有的远方

 promisedland 2013-04-28
“家园已在身后,世界尽在眼前。”新版《霍比特人》封面上,袋底洞圆月形的门中,比尔博·巴金斯正赤脚奔向花树湖山之外风云翻卷的远方,下面印着这样一句话。

  灵魂是一只暂时停驻的飞鸟,住在身体、房子、婚姻、职业、此时此地的空气里,不知哪一时就会听从召唤,扑棱棱地飞走了。远方便是一种召唤,与其说出于灰袍巫师甘道夫的蛊惑,倒不如说是比尔博听从了召唤,一个喜欢安居与美食、不喜欢改变的霍比特宅男的人生由此改写——我们的阅读也由此改写。J.R.R.托尔金教授重新划分世界,创造陌生的族群、语言和文化,构筑了一个庞大、古老、时间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远方给我们。当我们随着比尔博走向孤山,走向精灵森林,走向恶龙盘踞的地下王国,我们确信:阅读是另一种远方。

  十几岁的时候,我对眼所能见的每一条河流都充满向往,它们的源头在哪一座高山哪一眼泉?它们流经哪些岩石、山谷和土地?它们将去往何方同哪些水流汇成哪一片海?沿途又映照过哪些眉眼和服饰,见识过哪些声音和色彩?那一年,全国人民都在谈黄河漂流,所有视线都投向那条古老的河流,看一群汉子、几条筏子于汤汤黄水中上演惊心动魄的一幕。人与自然的搏斗,极限在何处?谁也不知。七个生命的失去,是献祭还是昭示?也不知。只知道他们被称为英雄,身体在鲜花环簇中,灵魂飘然远逝;只知道他们的队友终于完成了那次据称是“人类漂流史上史无前例的壮举”,成为“中国精神”的象征。但时至今日,还有谁记得他们?抛撇大而无当形而上的讨论,回头去看我那曾经被激励的少年时代,乍然惊觉:他们,也只是一群孩子,痴迷于远方幻想的孩子,最终去往更为不可知的远方。

  死亡,是生者永远无以抵达的远方。幼年辰光,我与同伴在竹园里扯竹根,盘根错节,屈曲蜿蜒,生的惆怅一般总也扯不断。二十几岁上,父亲亡故,就葬于竹园之中,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惟有死不知所踪。其后远行的人生里,意念间总有无数根须从父亲躺着的地方伸过来,伸过来,在地底连接延展,像求学时代遗在车尾烟尘里的父亲的目光,绵绵无尽地陪我到天边。走在大地上,亦如走在父亲怀里,足音跫跫,每一下都响在父亲耳畔;凝注异乡的一棵草一朵花,也像是在端详父亲的面容和微笑,有慈爱之光照耀。明明是邈远到绝望的远方,却仿佛有什么穿透而来,打破生与死的障壁,维系这个世界上生命与记忆的繁衍不息。

  看迈克尔的短片《父亲与女儿》,在那个女儿长达一生的守望里明白,父母也是孩子的远方。千里之行始于出生,成长中不断求索张望,继之以不解、嗔怨、怅恨,甚至是叛逆、相背、逃离,等到涉过杂草找到渡船,理解那无言的深情时,垂垂老者也会于瞬间返老还童扑向旧日怀抱,寂静欢喜地抵达。微博上看到一句话,“有父母在,便觉得自己可以是孩子”——烂漫的表白,有如草甸花开,随便一开即成片,每一处叶隙里都有阳光抚摸到,就这么好。而孩子,又何尝不是父母的远方?小生命神奇地孕育,生长,成为新的陌生的另一个,你不晓得他眼睛后面看到什么,不晓得他脑壳里运行着什么,更不晓得那年轻蓬勃的身体会走向哪里,终有一日成了你守望到老的另一个远方。有网友帖子谈寻找走失的孩子,说:在找到孩子的那一刻,就像找到了自己。彼此守望,彼此依恋,生命与生命从遥远的远方寻求最短的切近,父母与孩子在各自的人生里互为映照,一切皆源自于爱。

  也许可以拓展开来?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植物,每一种生命,每一种存在,都是远方。看过九寨沟海子里的枯树,长长的躯干横卧,半隐水波之中,树皮钙化,水下部分长浮游生物,水上部分生细茎杂草,更不用说木层里的物质和虫蚁了,一棵枯树就能成为一个包蕴万物的天堂。微观世界有太多我们触摸不着的远方!近日重读安歌儿谈植物的书,强烈感觉到一种信仰的力量,我称之为“植物的宗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以对待宗教的眼光去审视,人类收获的就不单是包容,是开悟,还是善与美的皈依。

  每一个人相对另一个人来说,也是远方。口角,龃龉,纷争,暴力,犯罪,乃至国与国的战争,都是这一种远方扩大化的极端形式;友谊,亲情,爱情,婚姻,盟约,乃至对和平的追求,都是在拉近之中寻求这一种远方的平衡。网络是新的神奇的远方,通过电子把陌生人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得到与失去、开放与关闭都可以在瞬间发生。像我为某网友QQ签名的“明日隔山岳,生死两茫茫”,留着那个再未亮起的头像不肯删除,是对这种远方的记念。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最近宣布说,在茫茫宇宙中发现了三颗宜居的新地球。如果三颗星球上有近似人类的生命存在,恐怕那是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远方了。值得思量的是,太近的距离会生隙,太远的隔膜也会生隙,而远到上千光年的距离则只会令人生向往。究竟在哪一个点上才能“叩两端而道中衡”呢?或许,这个中衡之点不在实体,须得到人心上去找?

  腾讯图话里有一组撒切尔夫人葬礼的图片,在灵柩从威斯敏斯特教堂运往圣保罗大教堂的路上,街道边站着两个人,都用直白的语言表明对撒切尔夫人的态度。一人胸前印撒切尔夫人生前照片,旁注“I love Maggie”;另一人则庆幸终于摆脱了铁娘子,愿她在地狱中燃烧。然而,两个人并肩站立,脸上有同样开怀的笑,亲密,轻松,自然,似乎世界从开天辟地便是如此。人心上的清明,是可以如春风浩荡,顽石铁树见之俯首,文明的刀枪剑戟至此也只能“低头向暗壁”了。

  我确信,这是这个春天里我看到的最美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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