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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记录

 昵称12146969 2013-05-02
爷爷的生日是一九四零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去世的时候是二零一一年农历四月十二,享年七十一岁。我和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爷爷我走了啊。上次回家我把爷爷的棉袄和厚衣服都整理整理收起来了,而以后,他再也穿不到了。家乡的风俗是老人去世后要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扔掉,因而我只能偷偷留下几颗爷爷衣服上的扣子。

过于繁杂的仪式,硬生生地将所有的伤感都榨干了。透支完了的情绪,现在只剩下惘然。



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能冷静到这种地步。接到电话时,我甚至还在吃晚饭,挂掉电话,我静静把饭吃完,愣了两秒,给堂弟打电话。

打完电话,我开始安排需要做的事情。要请假,要给班长和辅导员打电话,要准备白色的鞋子,要把该交的实验报告写一写,要把该穿的衣服洗净晾干,要在走之前给米乐小白添食加水,要带上充电器和换洗衣服,要规划和弟弟一起回家的时间,要充值足够的话费备用。要打点好自己的心情,不能在奶奶面前哭。

请过假后,瞬间不知脚应该往哪个方向迈出去,有那么多安排好的事情要去做,可我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可以干什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是实实在在地丢了魂。在校园的路上愣了一会儿,在学校大门口发呆了几分钟,在看台上坐了个把小时,我想把眼泪留在学校,就趁着夜色强迫自己哭了出来。然后擦擦脸,回宿舍。

我知道,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放纵自己了,就让我最后一次不管不顾好了。因为明白没有人能对你的情绪感同身受,我没有寻求任何安慰。况且,我也实在不知道能说给谁,又怎样才能客观地表达一个生命的离去,表达我其实不那么彻骨透髓地伤心,而今只是把这件事说给你听,只是说出来,不需要你有什么反应,不需要任何安慰。况且也因为自己清楚得很,这件事像往常所有的事情一样,总会过去,所以也没反应过度。哲人说,适度的悲伤可以表达感情的深切,过度的悲伤则证明智慧的欠缺。一直都很理性,过度理性,所以,再难过的情绪,也像雨后初晴空中的水汽,消散在风中了。

洗洗衣服,整整东西,早早躺在床上,给堂弟发了几条短信。

我很怕他会像去年那样在关键时刻消失,所以告诉他,你是家里的男人了,有些事要知道怎么做,我们一起跟家人分担,我们一家人始终要站在一起面对。嘱咐他早点睡,今后的几天会很累,会有很多事情去做。

因为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离去。

翌日的高速上,我很怕自己会哭,就一直跟弟弟胡扯,听他讲学校扩建,职业证书,校际篮球赛,CF比赛,专业英语,社团,就是不谈家里等着我们的事。我一直在说话,不停地说,我从未如此害怕沉默,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沉默。时常是这样,嘴巴不停,希望带来脑子的不转动,心的不跳动。

被接回老家,恍惚这么多年已经过去,老家的路上,大部分都没什么改变,可是仔细看还是不一样,那条河几近枯了,路旁人家的墙体颜色不一样了,道旁树也都早已不是小树苗,过洞处修了座便民桥,院子正对的岭不见了,邻居搬走了。我一直在想其他的事,想各种往事,一遍一遍过滤记忆。落叶归根,爷爷又回到这里。这片见证他一生的土地。

遗体安置在正屋,磕过头后,一脸灰忘了擦,呆呆地出去,想跟奶奶说些话,可是无从表达,所以又是沉默,她都懂。爷爷瘦了,医院里耗干了气血。他再也看不见,我们的笑,还有我们的泪。

表哥和我们差不多同时回来。然后是堂哥坐飞机赶回来。我们依然能笑着问好,笑着说起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一切跟我想象的一样。要赶制孝衣,要通知乡亲帮忙,要找人做饭,要联系乐团,要做各种事。老家几年没住人,接近荒废,院子用铲车铲平,除掉了杂草;把家里的被褥都运来了,临时买简易床;从别处拉电、走线、接灯,买来各种必需品,纸,水,桶,盆,香,蜡,油,盐……伯伯和姑姑的眼睛都布满血丝。所以说,这就是生活。

四处走了走,每个角落,我都记得它原来的样子。每个屋子,我都能想起原来的布局。

不可抑制地回首往事,我知道,我记忆中的爷爷,一定跟哥哥姐姐不一样。

小时候爸妈离婚,后来我被接到姥姥家上学,几乎每周末都要回爷爷奶奶家过,六岁开始一个人坐车,然后走很远的路回去。在此之前有时有人送,有时爷爷来接过我。我记得最早时没有双休日,是在周六中午放假,在校门口见到爷爷,跟在他后面,说点无边的话,扯扯路边的草,看着爷爷不是很直的背,就觉得满心欢喜,因为又要回去了呀。经过家的时候,跟妈妈说一声,收拾收拾东西,算是告别,然后,和爷爷一起,照旧坐车,接着顶着日头走一段路回老家。周日下午要回妈妈那里去,我记得爷爷送过我,他会在一家店里吃一碗饸烙面,然后送我坐上公交,叮嘱司机提醒我在哪里下车。长大点后,我就能自己回家了。那家店,后来在我上初中时不见了,此前我曾一个人在那里吃过几顿饭。

那时候我是个小富婆,爷爷奶奶老会每周给我十块钱,有时二十块,反正足够满足一个小孩子的虚荣心。作为一个转学生,我因此有钱请其他同学吃零食,用以笼络人心。买各种漂亮文具,买彩笔,买手表,买玩具,买各种用不着的东西。

听大人说,家里这么多小孩子,爷爷带我最多,抱抱,哄哄睡觉,虽然这是因为我妈当时老不管我,但是,亲情和爱,没有选择。

爷爷喜欢抽烟,总被派去给他买烟,有时买甜品,有时买挂面。小时候嘴笨,在家听他讲一遍要买什么什么,要怎么说,然后给小卖部的人复述一遍,也曾经买错过,也曾经闹过笑话。印象中我一直没惹他生过气,也许是他懒得跟我们生气,也许是他不知道我偷偷干的坏事,偷玩他的怀表,抠坏他的钢笔、软体毛笔,好奇他丢掉的烟头,偷吃他放起来的东西。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着他去很远的地方串亲戚,就我俩,我跟屁虫一样坐在他旁边吃饭。我记得家人一起爬山,他速度已经开始很慢了。我记得初中时回老家,他走路的速度已经让人不耐烦了。我记得后来他不能说话,奶奶问他我是谁,他有时能说出来,说不出来就笑一笑,点一下头。我记得推着轮椅上的他晒太阳,我记得下楼叫他吃饭,记得扶他上楼,记得看见他看着电视就睡着了。我记得太多了,十几年,分分秒秒,日日月月。

其实我从他身上学的,远比他教我的多。



小时候,外公去世,看见灵堂里妈妈的眼泪,同时也看到别人的笑。那时不理解,只是幼稚地恨,恨那些能笑得出来的人,恨那些若无其事的人。恨那些没有表现出悲痛的人。

可是十几年过去,当我在相同的事件发生后,也依然能笑的时候,我真的不觉得,这是可恨的。

还在学步的楚研趴在奶奶怀里的时候,我笑了。和小外甥女夏薇怡逗乐的时候,我也笑着。和哥哥姐姐说话的时候,讲起开心的事,我也笑了。想起小时候和爷爷一起的事,我笑了。哥哥刚被接回家的时候,我也是用笑容迎接他的。笑,没有错。我们不一定非要用痛哭流涕来表达伤心,不一定要时时刻刻把悲伤挂在脸上,不一定要时刻锁紧眉头表示哀思一直萦绕心头。只是,这悲伤会在接下来的日子伴随着你,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袭而来,汹涌而至。直到你慢慢习惯,习惯原本他坐的位子现在别人坐在那里,习惯吃饭前不用再问爷爷吃了没,习惯离开家时无法再跟他告别,习惯家里少了一个人。

有些事情发生了,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流的不是一个人的眼泪,你伤痛着的不是一个人的伤痛,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

家人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与你同在。

今后我也不会再疑惑丧葬期间依然能笑出来的人,因为我知道,这需要莫大的坚强,深厚的积淀,需要埋葬太多过往,遗忘太多悲伤。

我们必须穿越黑夜,才能遇见黎明。那天晚上,叮嘱弟弟早点睡后,我躺在宿舍,想着明早要面对的事,很晚才能睡着,一夜醒来无数次,一直开着电话,潜意识希望有人打来电话惊醒我,发现这不是真的。我知道,弟弟也没睡太早。回家后听哥哥说他半夜在天台抽着烟来回走了三个小时。我猜想我们所有的伤痛,所有的缅怀,都在那个夜晚被反复咀嚼,睡了一觉,睁开眼去面对该面对的,去做该做的。对于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太渺小了。不是希望渺茫,而是不存在希望。



整个家,亲人聚回这里,上次是什么时候。老家是承载了太多过去的地方。

第三天出殡。表弟打了报告,从部队回来。下飞机两点半,回家时已没能再见到爷爷的面。

当兵三年半间,对他来说,有两个表姐结婚了,他也是两个可爱的小朋友的舅舅了,又有了一个弟弟,但没了姥爷。想起他入伍前和爷爷的合影,时间真是鬼斧神工,就这样,把他从一个十六岁一脸稚气未脱的孩子,变成了现在棱角分明的成年人。

素来时光催人老,母染双鬓儿长成。

我是最小的孙女,我都二十岁了,哥哥姐姐们也都组建了家庭,参加了工作,眼看大姐就快到而立之年。你不能对时间说不,洪流卷挟着你,你就得跟着前行。

夏薇怡还很小的时候,我抱着她在客厅看着电视,爷爷坐在我旁边,偶然回头,看到爷爷伸出大手捏着熟睡中夏薇怡的小手,冲我笑,他那时已不太说话了。两手间,四代血缘传递。说起来整个大家族,已是五世同堂。有时翻看相册,十几年前的全家福,我们还在大人怀中只知道哭闹。现在抱着小外甥女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奔三的人了。再看过去的照片,恍惚十几年已过去,总有下一代人满身希望成长起来,也总要有人默然老去,渐渐佝偻,然后,再不能出现在全家福中。

我时常觉得我们生来就背负着各种未知的命题,只是大部分时间没有注意到。不需要求证,不需要求索,不需要探知,慢慢走过,一段段时光,自然就见证了一切。我们看到了衰老,新生,成长,传承。看到我们自己,逐渐变成一个,自己意想之外的人。

但是有一些品质,自然是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的。

爷爷有很好的文笔,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没能上大学。后来,在那个年代,当过村支书,创办过工厂企业,赡养家族里没有子嗣的老人,一生正直,做过很多特定年代里、特定环境下,农村尚未完全开化的大背景中,别人不可能做的事情。

身边有很多人觉得我跟别人相比很不一样,事实上,我觉得我们家人也只是很自然地就成长成一份属于自己的模样。我不是为自己家骄傲,而是,每个家族,都会有自己的特征,自己的文化,你成长的环境,环境中你自己的心境,决定你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对比自己十几年亲身见证的其他,切身感受到,家庭教育,前辈人的作风影响,在一个人塑造自我的过程中,占到很大的比重。

我很庆幸,自己是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中成长。这些年家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林林总总,绝非一言可尽,也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看到的总是互相帮持、无愧于心。正派,有担当,善良,是我看到的家里人身上的主题色。另外,如果把我放在别家,也许十多年过去,也许要不了十多年,跟着妈妈长大,很容易在爷爷奶奶家就变成了一个身份尴尬的外人。

我的角度跟他们不一样,处在父系家族和母系家族中间的自己,看这些宏大的命题,确实是不一样的见解。是你们所有人,教给我家的概念。呈现给我一个多面的,全面的,立体的、家的定义。



晚上家里放烟花的时候,我在守灵,大家都在看,十几分钟后大姐叫我出去看,我说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啊。事实是,我知道自己有过多和烟花相关的记忆,人和事,一遍遍纠结,不去看,是省得自己忘不掉。除了纪念爷爷,送他好走,这烟花和往常烟花并无不同。升空的时候会有很尖锐的声音,凌空绽放时轰鸣一响,然后在空中点亮一片光四散开来,照亮每一个仰望的脸庞。也无非是一场繁华落地的绝唱。

我也只是坐在那里,重复地在想些事情。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依赖。想起自己多年来和自己的对话。那些天凭空多出很多思考的时间,在每一个空隙,任何一个须臾,都有充足的审视自己的机会。也是突然看透彻了自己。

我看过那么多书,粗略算下来,至少有几亿个字,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活了几辈子,就像有着二十岁的身体,心里却住着一个老人。我跟自己说过很多话,从小到大,每天走在路上,躺在床上,吃着饭时,自己跟自己说话,说自己的所有想法,感慨,心情,碎碎念等等。我给自己培养许多不值一提的小趣味,总能给自己找到闲事去干。我是个专业级别的话唠,高中时曾经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一直张着嘴说个不停,记得刚进广播站那会儿要有自己的节目,常霁昀问我们都有什么爱好、可以发展成节目内容,我说我就喜欢说话,就喜欢聊天。我一度喜欢写东西,进教室就会摊开日记本,写写画画,基本上都是废话,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我会沉溺在各种东西里,音乐、电影、书籍、发呆、神游。

思来想去,看清楚一件事情,我做的这些事情填满了自己生活的每一分钟,就是在不断掏空自己,在以各种方式求证自己的存在。承认一个不想承认的问题,我之所以这样,也无非是因为这些年我都活得很孤独的缘故,兜兜转转,总会知晓,再贴心、亲人朋友恋人,都罢了,我们都只是一个又一个单体,没有谁能对你的世界感同身受。很多时候,很多人,很多话,很多事,到最后只能烂在心里。如果你曾在荒野里埋头走啊走,忽然抬起头,茫然四顾,发现陪伴你的只有影子,也许你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大部分时间里,我说,我写,我做,也都不是为了寻求理解或者认可,我只是在不断往外掏,想要掏空自己,想要表达完毕,想要一个尽头,找到一个极限。多数人,在多数生命里,都是在跟自己的孤独作斗争,小时候需要父母,需要兄弟姐妹,需要伙伴,长大后你需要一个伴侣,你加入各种团体组织,给自己贴上各种身份认证的标签,迫不及待地站入各种队伍,混在人群中,于是你得以安稳。可是,总有那么一些瞬间,你会和自己的孤独不期而遇,无论你把它藏得有多深远,也抵挡不了它要和你再续前缘。

而现在,我再次深刻地体会到孤立世间、无能为力的惘然。回不去了,改变不了了,所有人都尽力了,没有人知道来世和明日哪个来得更早一些,到处都是不确定性。

然后你知道,孤独会跟你一辈子。



所有仪式完毕,整理东西,重回奶奶住处。隔天打扫卫生,整理物什,处理掉所有相关的东西。扔掉衣物、药品等,把爷爷的椅子和轮椅都收到车库里,再没有和他相关的物品来提醒你的记忆。可是,姑姑说老听到爷爷在咳嗽。奶奶接电话,说我们四个在家啊,嗯,不对,是我们三个在家。每次要吃饭我都习惯性看看爷爷原来坐的地方。想到小时候,叔叔去世后,他的吉他被拆掉的事,我们能扔掉所有东西,但是逃不过习惯和回忆。

奶奶依旧每天清晨去青屏山转一圈,堂弟和我也都要去上学,哥哥姐姐回各地工作,表弟回归部队,一切都重回原有的轨道。

我不是走不出过去的人,相反,我可以很快调整好自己,我比很多人更明白要怎么放下怎么缅怀,所以,不要嘘寒问暖,不要因此关心,不要再问我好点没,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多了和我不好都很做作,不要再试图安慰。我自己已经处理好了,比我还要放不下看起来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会让我觉得不伤心一下不萎靡一阵都对不起你了。

不然呢,抱歉,我成熟,我生性薄凉,我没心没肺,自我恢复机制比较健全。

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有必要非得说清楚的。了解我的话,知道我嫌麻烦,其实我就这么个样子,别理我就行了。

另外,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活到一个极其简单的份上,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就行了,甚至说话都不需要太多形容词了,去除掉浮夸的修饰性的东西,发现真正的生活。还有,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前尘往事,聚散离别,生老病死,所以,回不去了。放下最好。这样大家都没有心理障碍。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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