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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县城里荣国府前面是块很像天桥的地方，记得跟着奶奶去看过一次她叫“西洋景”的东西，就是一张放大了的画，上面一青一白两个美女，和一群金甲天神在打架。奶奶说，这个叫作“水漫金山”，两个美女是青蛇白蛇。于是问了句小孩子最常问的问题——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奶奶义正辞严地说，蛇精当然是坏人了，那是天兵天将来抓它们的。 这个说法让我纠结很久，因为显然心里更倾向于同情那两个美丽的坏人。和伙伴们一起玩角色扮演，也总是抢着扮青蛇白蛇，这样就可以披了纱巾漂漂亮亮地扮美女，比那些打酱油的天兵天将有趣得多。 直到看了各种版本的白蛇传后，才发现原来当初留下的是如此扭曲的第一印象。 也不是没有同样纠结的，比如三言二拍里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对于白素贞冯梦龙的看法和奶奶几乎完全一致。至于更早的《西湖三塔记》完全就是个鬼故事，里面拿人心肝下酒的白娘子豪爽不输孙二娘，倒是女儿卯奴更有些后来故事里白素贞的样子。 比较起来还是方成培老爷子厚道得多，《雷峰塔》传奇虽然最后素贞许仙双双出家有些突兀，但故事却是写得真正缠绵悱恻曲尽人情。 跨物种恋爱是小说戏曲里最常见的情节，对于白素贞这样不惮混淆物种界限的恋爱至上主义妖怪，处理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从肉体上消灭，杀了收了镇了然后天下太平，冯梦龙如是；一种是从精神上消灭，把妖同化成三从四德的圣母典范，让它们变得比人类还要人类，京剧白蛇传还有后来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都是如此。毕竟是人编的故事，两种方式都透着些让秩序重归人间世界的野心，然而事实上，吸引我们看下去的却还是那些或善良或邪恶但无一例外都很美丽的妖怪们。 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蛰伏着一种打破规则的渴望吧，虽然大多数时间大家都在戴着面具小心翼翼遵从着规则生活。 不过那些妖怪们未必这样想。世间到处是渴望长生不老法力无边的人类，那些作为女主角的妖们却纷纷哭着喊着要过人类的生活，这样看来，人妖相恋的真相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围城而已。 白素贞做了千年的妖，做得烦了，于是突发奇想想从自己活腻的生活方式切换到别人活腻的生活方式。从峨嵋山顶到西湖之滨，她所要寻找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婚姻，她要的是一种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在西湖上一眼挑中了许仙，因为他相貌清秀，忠厚老实，家世简单，而且还算有些谋生的手段，无疑是最能给她一个理想中的普通家庭的人，所以见第二面后两人的话题就直奔着闪婚去了。 西湖三月一场浪漫的风雨，不过是素贞姐妹一个小小的法术。白素贞的婚姻以一个谎言开端，雨是假的，巧遇是假的，身世是假的，只不过在自得其乐地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时入戏太深，捧出了一颗真心来，于是不得不继续用下一个谎言来圆上一个谎言，步步为营地经营着自己的爱情。 爱情是男女之间的一场心理战，动些心机严重性可大可小，就像唐七的小说里说过的，“爱情中的计谋不能算是计谋，风月罢了；爱情中的风月也不能算是风月，计谋罢了”，关键在于对方如何看待。而这个故事最内涵的地方在于，当白素贞终于不再编造谎言真实相对时，许仙的爱情却消失了。 一直觉得“水斗”是《雷峰塔》最悲剧的情节，甚至超过了更加久演不衰的“断桥”。身为妖总要有些妖的血性，这个故事里白素贞为了爱情活得太过圣母，“断桥”里面尤其圣母，水漫金山是她最潇洒也是最可怜的殊死一搏。明知不可却仍要一番苦斗，为的不过是成全自己的幸福，而这目的却注定了希望渺茫。拼到山穷水尽，才发现想要打败敌人已经不易，挽回爱人的心底的猜忌更难。 故事到了这个时候其实有了不同的走向，区别在于许仙的选择。传奇中许仙终于由猜忌走向了背叛，相比其他版本却更觉得真实。到了这个地步仍能矢志不渝的是圣人，真能一刀两断翻脸相向的不是人，许仙两者都不是，他就是个普通人，注定了心里怕与爱的天人交战。猜忌的根苗其实从第一次被白蛇连累时就已种下，每次危机过后素贞圆谎的说辞其实都并不高明，许仙不够聪明可也不笨，能让他一次次不去追究，多少还是出于对素贞的迷恋，或者勉强算是爱情吧。而当猜忌渐渐累积到超过了爱情的程度，那些曾经可爱的小手段现在全都变成了可怕的心机，为求自保做出背叛的选择并非不可能。而背叛过后，情势转换对方变成了弱势的一方，终究还是会有几分不舍吧。 《雷峰塔》里多的是这样的普通人，比如许仙的姐姐姐夫，他们发现许仙从白素贞那里拿回的银子是赃物时，第一反应就是出卖许仙撇清自己，然后却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疏通关节搭救自己的亲人，这是普通人面对危机最常见的选择，也许让人心冷，却更加真实。《雷峰塔》不是纯情的言情剧，有怦然心动如胶似漆，也有机关算尽互设心防，是人间烟火中的爱情。 到了最后，镇在塔下的素贞回首前尘，许仙是骗他入了法海圈套的负心人，却也是她多少年患难相从的丈夫，更是她孩子的父亲，一句“悔他则甚”说出了几许天凉好个秋的味道。很难说清“不悔”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清楚的是那个憧憬人间生活的千年蛇妖现在已经不见了，现在的她只是个在爱情中退无可退的平常女子，白素贞求仁得仁，在得到与失落中终于历遍了人间爱情的五味杂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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