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存在,首先是人的存在,女人的自觉首先是人的自觉。”
[11]女人自己都出卖了自己做人的尊严,陷于麻木的沼泽,那就更谈不上人的自觉了,从而也就造成了女性的“缺席”和“沉默”的悲哀。在作者笔下,那种无声的反抗,以及女性自身的扭曲和丑陋是比任何抗争更加彻底地声讨,更加具有猛烈的破坏力,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当然,在小说里,尽管像多吉次仁的妻子这样的女人公然地发起过反抗,葬身火海诅咒社会对自己的不公和残忍,她的出现和觉醒随着时间的推移为人们所遗忘,大部分的女性只是麻木而已。傻子的姐姐,一个远嫁异国的女性,在文明的国度里,接受着文明的熏陶,受到绅士的礼待。按理说,她是最具有希望获得新生的女性。但出人意料的是,她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银子,从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做作和虚伪。除了银子,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极端的厌恶。虽然,作者对她的描写很少,但她短暂的出现,更显得女性的悲哀在于她们的麻木。
扭曲的时代造就了女性的麻木和沦落,男性眼中的天使,便是对男性无条件的忠诚和无私的奉献。可以说,阿来写出了土司统治下的女性人生和人性被摧残的惨像。
三 没有尊严的“模特儿”
在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性爱的觉醒都是对旧文明和旧体制的反抗和颠覆。这种所谓的以性爱进行的对传统的反抗与颠覆,可以说既是对野蛮的和不合理的文明的反抗,也是对旧传统体制下的男权意识的颠覆。在这里,性成了考验一切的试金石,“一切荣誉、责任、忠诚能够抵挡住其它性爱的召唤,”[12]“任何道貌岸然的意识形态在性面前都土崩瓦解。”[13]
由于阿来受到阿斯塔非那夫、海明威、福克纳及黑人女作家托里·莫里森之影响,因此他在小说中对于性欲的描写是具有反讽意味的。小说里的性描写直言不讳,随处都是男人和女人疯狂游戏的场景,“地头小憩很快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游戏。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拔取宽大的裤头,把牛粪糊在那不安分的东西上面。男人们的目标则是姑娘们衣衫,要让她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美丽的乳房。”“我”、麦其土司、哥哥以及之后在边境市场上出入妓院的土司们,几乎全都是性欲驱使下的奴隶,都是些粗鲁的淫欲狂。旷野里,罂粟里,温泉中,树林里,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对性的渴望如此泛滥。在性与欲中,根本就没有把女人当作人看待,她们只是男人们缓解因现实的原因而痛苦的心灵,是男性为了实现和满足自己的欲望所设计出来的没有生命的“模特儿”,不但对女性缺乏人文的关怀,更是缺乏深刻的道德价值,女性再次遭到欲望的吞噬而沦为工具意义上的雌性动物。女人被认为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甚至她们的名字更是无须记得,“姑娘睡在我床上好几个晚上,我连她是什么名字都没有问过”。“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在乎。”女人的存在,是为了让男人们生活有意义,而女性的不自爱,却必将遭到男人们的凌辱,社会的冷落,有失人的尊严。而种种不合理、假平等的存在,造成了女性在男性的精神麻醉和文化奴役中难以摆脱的处境,不得不陷入男性的泥淖而泯灭了自己的声音苟延残喘。这种“由性的不合理透视生存的不合理,由女性的不幸透视人类的黑暗和宿命。在这里个人的性别遭遇上升为普泛的性别遭遇,甚至涵盖人类人性的遭际,因此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14]

只有当情欲与某种高尚的目的联系在一起,女性才有可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与男性平等。但小说里,只要有情欲的地方,都充满着卑鄙的恶臭。女土司的女儿塔娜因为母亲和自己对于权利的欣喜,在“我”拥有权利的时候顺从的依赖于“我”,用身体和她的美丽进行可耻的交易,而后又与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通奸。最终“被汪波土司放在情欲的大火里猛烧一通,又被抛弃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可耻的阴谋与利益的追逐,女性在为权力异化的时候,尊严也将黯然失色。只有当情欲与某种高尚的目的相连接,女性才可能得到男性的尊重,在相互平等的基础上为自己挽回做人的尊严。
对女性所受到的方方面面的不平等待遇和男人对女人的性凌辱:“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到了她双腿之间那野兽的嘴巴了。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一是男性对女性的不尊重,女性对自己的不自爱造成的;二是这样的行为实在是缺乏丰富的人性内涵和伦理价值。“更为严重的是'我’对自己的性体验的叙述是病态的,具有施暴的性质,缺乏对女性的起码的温柔和人格尊重”,
[15]这势必会造成对女性的侮辱,也即时貌似平等之下的不平等的性奴役,而女人们却愿意接受这样的奴役。“是的,要是说把一个姑娘压在下面,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把自己的东西刺进她的肚子里,并使她流血,就算得到的话,那我得到她了。”“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陈染曾这样说过:“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可是,在小说的整个故事情节当中,我们丝毫看不到在面对性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男性会把女人看成一个人来对待,女人会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所应有的权利。在难以得到满足和随时都有可能泛滥的性欲面前,女人们委曲求全,自告奋勇的投怀送抱,对这一个群体的性的描写,字里行间透露着的都是一股强烈的挖苦与讽刺。
没有尊严的模特性欲,是动物性的低劣本能,既不符合文明对性欲的道德伦理约束,也有悖于两性之间彼此的尊重。作者对它的刻画越直接,反讽的意味就越发浓厚。这对激起女性的自觉,唤醒沉睡中的人性都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就我个人而言,阿来的可爱之处正在于此。
“性欲因爱而获得了尊严。”
[16]这是小说中期待解决的。只有当人类低级的,停留在肉体上的性欲升华为它的高级形式爱情的时候,无声的女性才能够享受到做人的尊严,那才是真正的人性自由。在爱中,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无性别的差异而带来的“男尊女卑”,男“主人”和女“下人”的影响,更多的是一种平等的、幸福的关系。“人能爱,这是人比动物高贵的地方,爱是对动物性性欲的升华,能升华,人才伟大。升华,本质上是一种解放,一种对自由的获得。”[17]
四 爱情孕育新生
在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斗争中,阿来也不忘对浪漫民族下的浪漫爱情进行应有的审视。
《尘埃落定》中的爱情总是显得简单、虚飘而不可思议。女土司的女儿塔娜对“我”的爱只是瞬间的感受,刹那发生的多少带有盲目性的情感冲动,她“喃喃地”对“我”说:“我本来不爱你,但冲上山岗时,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就爱上你了。”“我”的爱是来自于心灵的渴求,而塔娜的爱只是肤浅的爱,也可以说那根本就不是爱情,是有着一定条件的交易。塔娜只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回到“我”的身边,她与“我”的结合,已开始就是个错误,作为“我”的妻子,她只是女土司手中换取麦子的最有效武器,成为了和“我”交易的条件。回到麦其家之后,由于父亲逊位,哥哥成了麦其家未来的土司。这时,在妻子眼里“我”的傻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她背叛了“我”与哥哥私通。后来,等重返边境,她又与年轻的汪波土司,白色汉人发生了关系。她再三的背叛足以说明她对“我”的爱不算爱,这是对爱情物化的反省,这让“我”体会到了“同得到了东西时的悲伤相比,得不到东西时的悲伤根本算不上悲伤。”同时,她一再的背叛也可以看作是对女性遭遇的抵制。由此看来,尽管小说中所写的爱情显得简单、虚飘而不可思议,但阿来的这种努力是应该值得肯定的。从这种虚飘的爱情中,我们也对那种低级的性欲和物欲的追求有了全面的认识,对小说也有了深入的了解。
“种种高尚而卑下的欲求,都会在爱中得到反应,爱情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18] 傻子和卓玛的感情是暧昧而复杂的,不能说是爱情。他们之间这种暧昧而复杂的情感,只是“我”成长路上对于女性爱慕的结果,包含着两性之间爱的窥探与渴望。当卓玛答应了银匠的求婚后,傻子失掉了感情的依靠而感到失落、孤独、凄凉,这是傻子成长的重要转折。卓玛对傻子的情感是一种性启蒙,不具备人性之爱中爱情的特质。就连土司太太对麦其土司的爱也算不得所谓的爱情,那是女人对男性、权利、金钱和地位的屈从。“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的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的爱情早已经在权本位的观念中扭曲变形了。
在我看来,虽然作为贴身侍女的塔娜身份卑微,在硝烟四起之时选择了首饰盒而一直躲在屋里不肯离去,有失做人的尊严等等。可是,她的爱是那么的执著,表现在与另一个塔娜不同的忠贞的爱。“不要把我配给男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记着自己是你的女人。”而在身份高贵的塔娜来说,她的存在只是种偶然,是为了让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而活,而傻子的爱“不能使我成为忠贞的女人,”只能是万物罢了。此外,多吉次仁的妻子对丈夫的爱更是少有,当丈夫被杀之后,作为深爱着丈夫的她带着孩子亲自到麦其土司家的官寨示威,以死表达了对丈夫的执著的爱。相比之下,茸贡女土司的爱情里没有忠贞与执著,只有金钱与权利。她只是喜欢男人而已,对自己的女儿,她这样给汪波土司说:“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因此,在她眼里,真正的爱情在那个扭曲的社会下是不可能产生的,至少在土司之间是没有的。
在爱里,常常展开着灵与肉、善与恶、理性与疯狂、理想与现实、失望与希望、利己与利他、欢乐与痛苦、仁慈与残忍的搏斗。人在爱的面前,有时是主人,能够支配自己的情感和命运,表现出理智和意志的力量;有时则为奴隶,完全被情感所摆布,只能在爱面前呻吟与哭泣,因此,在爱面前,人有时显得崇高,有时显得卑下,有时变得很美,有时变得很丑。”
[19]而作为一个把女性当成自己生命看待和对生命充满关爱的阿来来说,“我们生命之外与生命之内的女人”,
[20]爱情才是“我向你们倾述我所有的行程,双脚以及内心”的东西。在经过一场弥漫着硝烟的炮火中,一切都已随着土司时代的消逝而永久的残存于人们的脑海里。此时,阿来却是久久不能入睡,他充满了渴望,看到了“月光下的田野里,又有艳丽的情爱之花要开放了。”“那是我们都渴望着真实触摸的人性中最美丽的部份。”
[22]“想象的就是月光下的爱情,渴望的也是那种月光下的爱情。”
[23]而爱情至少可以让女性“在一种真正人道的文明中”的生存只是消遣,而不是苦役,她们将在表演中而不是在需要中生活。爱情成了女性在经历一切苦难之后的要求,它能够给予沉沦中的女性,在一切落定之后,抚慰她们伤痕累累的痛楚,由此重新找回被历史淹没得女性的声音,这也是作者对女性的希望。
爱情是保存一切生命的巨大力量。在充满着血腥、杀戮的时代里,阿来对整个土司统治以及女性自身进行了赤裸裸地暴露和批评。随着土司制度的灭亡,爱情也将孕育着女性新生的开始。
结语
罂粟从药用来说,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而作为毒品的主要原料,它却侵蚀着人们的身体和意识。罂粟的美丽是解药,亦是毒药,在它糜烂之处总是事物获得新生之地。小说里的女性,就像这火红诱人的罂粟,一面在给予男性安慰、救赎的同时,另一面却又不断地刺激着人们的欲望,损害男人们的身体(梅毒)。她们的无声屈从是对扭曲了一切的时代的有力反抗,从而加速了腐朽的蜕变。
阿来在小说里对女性的态度是尖锐的,批判的,讽刺的。但我个人认为,阿来内心是同情自己笔下所刻画的女性形象的,他渴望的是女性能从自身人性的苏醒中,唤起女性的自尊、自爱、自觉。他试图通过女性自身道德的、精神的沦落来揭示出女性“缺席”的因由,以期从她们身上找出一条女性新生之路来。虽然这种努力最终没能成功,但至少可以看做是一种新的尝试。
来源:网络 编辑: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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