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再回来的往事 还记得吗?我问你,你说,记得什么。我说,那些往事。哦,很多年了,你说,记忆有些模糊,我们都长大了。 放驴 那时,我们乡下的娃儿们上学都迟一些,七八岁了还未曾背过书包,更没有摸过商店的搁板上陈列着的那些崭新的文具盒。那时,多数人家都养牲口。养牛,养马,养骡子,养驴,凡是干农活时能搭把手的牲口都养。那年月,人能凭着自己的勤劳勉强维持个温饱就算不错了,养了牲口哪有多余的杂粮把它们喂得壮壮实实呢? 娃儿们在干农活时虽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早晨吃过饭,然后拿块馍馍把牲口赶上山,傍晚回来时让它们吃个肚儿圆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上山放牲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娃儿们的主要任务。 记得吗?我们家因为家眷多,所以养了一头牛,一头驴,后来还养了一头骡子。当然养骡子是后来的事了,我们就暂不说它。爷爷常说,那牛和驴要是养到现在,不知老成啥样子了,因为我三岁的时候,那牛和驴也正好三岁。我有时就纳闷了,我现在也就二十多岁,那牛和驴怎么就会老的不成样子了呢?爷爷说,牲口和人是没法比的,牲口上了二十岁就再也用不成了。唉!咱的那牛啊,爷爷说,给咱帮了大忙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头抬得很高,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天空里的那朵白云就是我们家那头牛幻化来的。 我七岁上学,这在当时算是比较早的,因为那时我父亲正在给村里的民办小学上课。但在这之前,我也曾是放牲口队伍中的一员。我父亲弟兄四个,都住在一起,所以,我家娃儿也比较多。我们小弟兄几个总是在我们那时以为像将军一样威猛的大堂哥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赶着牲口上山去放。那时,大哥也不过十岁,但在我们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大人。 你记得吗,大哥那时候是最调皮的,甚至在人们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一个混世魔王。他偷摘过人家园子里的苹果,拿过人家鸡窝里的鸡蛋。但他每次都将弄来的那些战利品平均分给了我们,他挨过大人们的骂,也骂过大人们。有谁家的娃儿向我们找茬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揍他一顿。 有一次,我们将牲口赶到王家坟那个地方,那是一处丛生着杂草的荒坡,坡底下是由白龙江里引出来的一条水,那水不甚宽阔,也不是太深。正是夏天,对于我们来说,那简直是个绝好的去处了。我们把牲口赶到坡上,多么希望能到下面的水里玩上个痛快。可我们是放牲口来的,牲口跑了怎么办,回去一定会让大人训斥的。前天,我们家的驴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待我们发现,它已经把人家丑牛家的那头草驴打倒在地上了,它还不过瘾,在人家的屁股上骑了好半天,大哥拿石头砸它,它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子,打了一个颤颤,蹦啊跳啊地蹿到我们家牛的跟前。看着这驴的怪模怪样,简直把大哥的嘴都笑歪了。虽然我们家的驴打了他们家的驴,丑牛却没气大,反而跟着大哥笑了起来。于是,我和老三也笑了起来。但我确实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开心地大笑。 我们心底升起的游泳的欲望,就像我们燃起的那堆烧蜗牛的火,越烧越旺。我们央求大哥带我们下到坡底去玩水,好不容易,大哥的心也痒痒了,再加上丑牛也说去,于是我们玩水的计划空前地达成了一致。可是,牲口仍然是一个问题,我们下水了,谁照看牲口呢?牛倒是个乖娃,不到处乱跑,关键是驴,这驴太不听话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简直没法收管。我想了一个自以为两全齐美的办法。我说,干脆用缰绳把驴的四条腿给绑住,这样它不是就跑不成了吗?我们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玩。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绝顶聪明的主意。于是,大哥和丑牛卷起袖子,学大人的样子,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按我说的把驴来了个五花大绑,把缰绳的头子挽在塄坎边上的一棵大树上。看着驴在地上躺着的那个窝囊相,我们不约而同地会心地笑了。大哥拍了拍手,吆喝了一声:“冲啊,弟兄们,打到日本帝国主义!往山下冲!”我们欢笑着一口气跑到水边,齐刷刷脱掉衣裳,光着屁股“咚咚”地跳进水里。我们仰泳,钻猫水,用手掌击打水面,看着一圈一圈的波纹像棉花糖一样越散越大,直到消失,然后又击打水面,一个给另一个往浑身泼水。那个乐啊!到现在说来仍然意犹未尽。 太阳也像个娃儿,玩了一整天,脸都涨红了,要往西山她外婆那儿去了。于是我们赶紧穿好衣裳,撒开腿朝坡顶上跑。我们的牛吃了一整天,肚子圆的就像个充了气的足球,硬邦邦的,在那儿悠闲地甩着尾巴。咦!驴呢?我说,咱们的驴不见了。唉,这家伙,绑得那样结实,还是跑了,大哥说,我们找找。我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乎把整个王家坟踏了一遍,连个蚂蚁也没放过,可我们的驴不知死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没有。丑牛家的驴不是还绑在那棵树上吗?那家伙现在正“嗷嗷”地叫唤着呢!到那边看看,大哥一挥手,我们小跑前进。嘿,这不是咱们的驴吗?大哥说,好家伙,它正在塄坎底下睡觉着呢! 我们跳下塄坎,原来驴并没有睡觉,它斜斜地趴在地上,头歪得很厉害,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拴驴的缰绳在地上盘了个乱七八糟的疙瘩,大哥抬头一看,树干上还悬着半根,在风中忽闪忽闪地舞着。这驴一定是挣扎着想要吃草时,扯断了缰绳从塄坎上摔下来的。大哥说,你看我们多粗心啊!差点把这“日本鬼子”给摔死了。大哥三两下给驴松了绑,我们以为这驴肯定吃了很严重的亏,不好向家里人交待,谁知它竟打了两个滚,“呼噜”一下站起来了,这把我们给乐的。 大哥说,这驴肯定还没吃饱,我们让它再吃会儿吧。大哥把驴牵到牛跟前,那驴摔了一跤,听话多了,低头乖乖地“啃哧啃哧”嚼起草来。过了阵子,看那驴吃得差不多了,大哥说,我们回家吧,丑牛也去解他家那驴的缰绳。大哥将我和老三扶在驴背上,他则赶着牛,高唱着:“毛主席的光辉,在那遥远的雪山上,啊一把呀嗨……”他只会唱这一句,是从大队支书开会时放的那广播中听来的,他唱的很好听,真的,真的很好听。他一路上就这么唱,听得我们家那驴子也不走了,大哥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吆喝一声:“呔球!”那驴像受了惊吓似的,飞也似的蹿了起来,我还好一些,老三竟抱着驴的脖子哭了,大哥笑着,说你看那老三…… 那驴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哥看架势不对,把牛缰绳扔给丑牛,像离弦的箭一样,直直地追在我们后面,一把抓住掉在地上的驴缰绳,那驴一个趔趄,我和老三便从驴背上跌了下来。大哥口里咒骂着:“这死驴,摔死的。”赶紧跑过来看我们,哎吆,老三的头上起了个包,大哥给老三揉了揉,摩了摩,安慰着老三,好半天了,老三才停住了哭声。这时丑牛赶上了我们。大哥说:“这'死日本鬼子’,把我兄弟从背上摔下来了,这驴日的。”一番话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老三也破涕为笑了,太阳的脸也羞得更红了,掩着她外婆家那扇高大的门,只露出半边脸,偷啊偷的瞧我们。一路上,大哥又唱起了他那首著名的歌:“毛主席的光辉,在那遥远的雪山上……”这歌声一路伴着我们走过了很多年。 捉鸟 我们这里有个地方叫老虎窝,顾名思义,是以前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但我们那时早已没有什么老虎了,甚至连根老虎毛都没有了。说实在的,那地方确实不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各种鸟儿徜徉其间。夏天里,把牲口赶到那里,可以避暑,还有阵阵花香弥漫,真是娃儿们游乐的好地方。 我们那时兴捉鸟,养鸟。在野外玩的时候,每当有鸟妈妈给雏儿觅食,我们便会躲到它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看它要飞去那里,然后找着它的窝,把那些雏儿抓回来饲养。 有一次,我们把牲口赶到老虎窝,刚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下坐下来歇了歇脚,便有一只傻鸟飞快地从我们头上掠过。这家伙还以为我们没发现它,“叽叽”地叫唤了两声,钻进了茂密的枝叶间。我们三两下爬上树,那鸟“扑腾”一下飞走了,在几根细树枝交错的地方,分明地呈现出一个圆圆的鸟窝。我们站在较粗大的树干上,手扶着上面的树干,踮着脚往窝里看,几只红溜溜的雏儿紧紧地挤在一起,正满足地睡觉呢!多可爱的鸟啊!毛都还没长出来呢!大哥说,这鸟太小,喂不活,过两天等它们长大了再来捉。我们都觉得大哥说的有道理,于是纷纷从树上下来。 我们在四周的石头缝里掏了好多蜗牛,都是那种大壳的,因为据说小壳的那种是母的,不能吃。大哥找了一些干柴,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大哥烧蜗牛可真是在行,烧到哪种程度可以吃,哪是蜗牛的肉,哪是蜗牛的屎,他可分得清了。所以我们完全按照他的吩咐,用竹签剔去不能吃的部分,尽情享用那美味的蜗牛肉。 那时候,总觉得一天的时光竟是那样短暂,我们还沉浸在欢笑的余韵中,夕阳便像个老公公一样用他那温和的笑脸提示着我们——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 第二天我们到达原来那个地方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怪事。大哥头一个爬上那棵柿子树,“哎吆”叫了一声,我们都以为大哥怎么了,赶紧跑到树下。大哥从树上下来说,我们的鸟儿不见了。唉!我们都叹口气,那鸟儿跑哪儿去了呢?大哥说,它们肯定就在这附近,那么大一个鸟窝,大鸟叼不到哪儿去的,我们找找。我们翻遍了附近几乎所有的草丛,留心观察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好不容易才从柿子树下的土塄坎上发现了那几只小鸟的踪迹。好家伙!它们正睡得熟呢!头紧紧地攒在一起,好像共同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这些家伙,原来藏在这里了,走,我们下去。”大哥边说着,一下子,人已经跳到塄坎底下了。 哇!那么高,他一下就跳了下去,我和老三惊呆了。我们俩在塄坎上面徘徊了许久,鼓了好几把劲,始终没敢往下跳。大哥说,欸,要你们着干啥哩,看着我的。他往后退了几步,问我们鸟儿在什么位置。哈哈,原来他在下面看不见鸟儿在啥地方。我们给他指,他跳了几次,结果没够着。你们下来吧,他说,从那边下来。于是,我和老三绕了一个大圈,从那边的地头不太高的地方跳了下去。大哥走到塄坎底下,弓下身子,让老三站在他的身上。老三抬头刚好看见那个精致的鸟窝。 老三刚小心翼翼地把鸟窝端了下来,我们头顶上便传来急促的“吱吱”的叫唤声,那只大鸟一个劲地朝我们叫唤,可那时的我们啊!竟连头也不回地端着鸟窝走向我们的“根据地”。看头上,蓝天依旧,白云棉花样地飘啊飘,我们的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 大哥把玩着手中的鸟儿,“咦”的一声,他发现有一只鸟儿背上生了一个好大的疮。这怎么这么奇怪啊,鸟儿居然也像人一样生疮,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唏嘘了好半天。大哥决定给这只不幸的鸟儿动手术。 大哥从兜里摸了好半天,摸出一盒洋火(火柴),又摸出一把有点生了锈的小刀。我和老三面面相觑,不知道大哥要干什么。只见大哥把小刀在近旁的石头上“呲呲”地磨了几下,小刀顿时比先前明亮了好些。他又在四处打了几个转转,捡了几把茅草,然后擦然一根洋火慢慢放进茅草堆里,茅草“扑哧扑哧”地燃烧起来。这时,大哥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然后试了试火色,点了点头。我们问,这样有什么用?这是在消毒,知道吗?电影上就是这么消毒的。他说,他要给小鸟动手术了。 大哥把那只不幸的小鸟掌在左手的手心,用大拇指压住它的头,腾出右手来,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割那只小鸟的后背。可能是没打麻醉药的缘故吧!那只小鸟疼得只是“吱吱”的叫。其它的小鸟也跟着叫起来,但我觉得它们只是饿了。 弄了好半天,手术终于完成了。大哥说要给这鸟儿上点药,于是在地上抓了点黄土敷在鸟儿的伤口上。那小鸟叫的更厉害了,我的心里面忽然一动,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但说不出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们多么希望那只不幸的小鸟能度过难关。可是,事与愿违,它毕竟太小了,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我们突然间感到无边的失落,可怜的小鸟就这样去了,留给我们的只是最后几声惨淡的若有若无的叫声。 我们把它埋了吧!大哥显得很沮丧。他抬了抬头,又把头低得很低。我们在地上刨了一个小坑,让小鸟平躺在里面,这样它就可以看见蓝天。 随后,我们找来一根破旧的木棒,插在小鸟的墓前。因为我们那时都不会写字,所以只好用刚才还没有烧尽的火子在那根木棒上画了一只小鸟的图案,以为这样,路过的人们就会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一只不幸的小鸟,而不去打搅它。是应该有一些花的吧!我们采来一些无名的小花铺撒在墓的四周,并且学着电影里那些人的样子,对着小鸟的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说了声:安息吧,小鸟。 我们的心情真的很沉痛,因为我们失去了一只可爱的小鸟。大哥用背顶着老三把那个鸟窝原封不动地放在塄坎上。回家的时候,大哥说,我们以后别再捉鸟了吧!我们会意地点点头。 从那一天开始,我觉得自己突然间好像长大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大自然赐予每个物种的生命,都有它自身存在的权利。而人类却因着自己的喜好,因着自己的欲望,剥夺了它们的权利,这是不应该的。很多年以后,我都觉得这真的是很不应该的。 偷草莓 这个故事是他们讲给我的。他们讲给我时,我真是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去。不然我也一定会乐翻天。 据说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正是四月的天气,可风还是有些凉飕飕的,经过村头那座古庙的时候,四周黑压压的,那些高大的树木仿佛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鬼怪,一摇一晃,叫人觉得心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似的。 大哥他们穿过庙背的丛林,顺着小路悉悉索索地前行。费了好大的劲才摸索到那块诱人的草莓地。那家人在地的边沿栽了很多刺,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夜间行窃的人。可是,这怎能难倒娃儿们呢?娃儿们往往会把地边的石头挪开,将刺从土里翻出来,扔的老远老远,然后一个接一个从缺口处爬进地里,便可以尽情享用那美味的草莓了。 据说那晚刚开始一切还算顺利,结果过了一阵子,不知是谁把一个土疙瘩当成草莓塞进了嘴里,嚼的满口是泥,害得他直往出吐唾沫。这下,惹得一帮人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那家的狗也不安分了,“汪汪”的直叫。主人听到叫声,知道又有小毛贼来也,遂披了衣服,拿了手电,从小房子里出来。手电光不甚明亮,但发现了正在奔逃中的大哥。那人边跑边叫着大哥的名字,叫他站住。大哥一听,飞也似的跑了起来。一帮娃儿跑了好一段路,回过头来一看,地上斜斜地照着一束手电光,却不见了那人。 第二天,他们告诉我,那人可能摔倒了,所以没有追他们。本来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可是,那天下午那人一颠一跛地找到了我们家,指名道姓要大哥出来。大哥藏在厢房屋里动也没敢动,结果让大伯一把就提了出来,站在院子中央。那人把手里的一个黑袋子放到廊檐下,告诉大伯,说昨晚怎么怎么一回事,大伯一听,就给了大哥几个耳光。顿时,大哥的脸红得就像西天的云霞,眼泪一串串如黄豆般洒落。那人忙上前阻挡,说小事小事,以后别让娃这样了。边说着,边从他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草莓来,塞进大哥的兜里。大伯说,别这样,他叔,你的损失我会赔给你的。那人说,这什么话,我叫你赔了吗?我只是怕娃儿们跑得急了,万一摔伤怎么办?大伯不说话了,狠狠地瞪着大哥。 那人走了之后,我们打开那只黑色的袋子,你猜,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更多的草莓?炸药?错,那里面是一只破旧的布鞋。这下我们可懵了,这是啥意思啊?不知道。大家都看着这只鞋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大哥,他竟“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这只鞋子是大军昨天夜里因为跑的急不小心丢掉的,那人只看见了大哥,所以把鞋子提到了我家。我们得知事情的原委,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后来,大哥把鞋子送到了大军家,害得大军挨了一顿家里人的骂。再后来,我们都上了学。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就再也没有类似的荒唐事情发生了,我们失去了很多很多欢乐。 鲁健的到来 那年快过年时,听说我们家要来一个远方的客人。那人是我姑姑,很多年了没有回来过。听大人们说,她嫁到山东已经五六年了,山东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坐汽车要三四天才能到我们这儿。哇!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叫山东的地方,这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的。我们只知道北京,因为据说毛主席就住在那个地方。而山东,坐几天的汽车,想都不敢想,人在车上,那么长的时间,岂不把肚子都饿扁了。唉,我开始心疼起姑姑来了,她回来我们一定要做些好吃的,让她吃的饱饱的。 所有的孩子都盼望着新年的快些到来,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孩子们才可以穿上新衣服,而且可以跟上大人四处走亲戚,说不定还能挣上几块压岁钱呢!新年里,可以在录像院看录像,可以在庙场里放鞭炮,可以在集体的大场里烤疙瘩火,这疙瘩火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每逢过年,那一年生了小孩的人家,都要准备好上山挖几个疙瘩,大年初一摆在集体大场里,人们围着火谈天说地,评说着谁家的疙瘩大,谁家的疙瘩小,谁家生的是小子,谁家生的是女娃。人们会在安静祥和中度过这美好的一天。新年啊,在我们的期待中,一步一步就像姑姑坐的那汽车,徐徐地向我们驶来。 腊月二十三晚上,大人们点起了鞭炮,送走了灶爷。我们一群小孩子坐在院子里,等着吃敬奉给灶爷的花馍馍,一个肩上挎了个看起来挺沉重的包的陌生女人,领着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小孩从大门里进来了。我们都诧异地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谁也没说一句话。那妇女显得有些憔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似的。而那个孩子,红扑扑的脸蛋,短短的黑发。穿着电视里警察穿的那种制服,头上戴了个圆圆的军帽,别提有多神气了。他左手扯着他妈妈的衣襟,把右手的食指噙在口里,眼睛睁得老大,也正诧异地望着我们。 “你们家大人呢?”那妇女问我们。妈妈正在灶房里烙馍馍,听见有人说话,便系着围裙走了出来。妈妈正打量着那妇女,没料那妇女竟先开了口,叫了声姐姐。这下把妈妈都给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黑黑,是你?”妈妈从台阶上下来,走向那妇女,“你刚到吗?” “嗯,姐姐。”那妇女说着啜泣起来,一下子抱住妈妈,一连叫了几声姐姐。好半天了,妈妈将她和那孩子让进屋里,拉开了电灯。我们跟着走进屋子里。 “这是你们的姑姑。”妈妈说。我们便齐声叫了姑姑。 “还没吃饭呢吧?”妈妈问姑姑,“我给你和娃做点吃的。” “不了,姐姐,就不做了。”姑姑说。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和娃儿们先说说话。我去做了。”妈妈说着转身朝厨房走去。 我们围着大火炉坐下来。姑姑拉开她的大包,包里装了好多衣服。姑姑将衣服层层翻开,从衣服下面拿出一个精美的塑料袋子。哇!满满一包水果糖,我们都直直地盯着它,姑姑将它从封口的地方扯开,抓给我们每人一大把。刚接到手里,大哥便迫不及待地剥去糖纸,将一颗吞进嘴里。我和老三还有那几个小的娃儿也将糖放进嘴里,等着它慢慢地溶化。 “甜不,牛娃们?”姑姑笑着问。 “甜。”我们异口同声道。 我们问姑姑领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姑姑家的,姑姑说是的。我们问那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他只是望着我们,一脸的茫然,却不回答。姑姑对他说,你哥哥们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似乎明白了,才说他叫鲁健。大哥说,卤蛋,怎么这么奇怪的名字啊?这一问把姑姑逗笑了,我们也笑起来。我说,人家叫鲁健,你给人家叫成了卤蛋。大哥“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他还听了个卤蛋,又一阵轻快的笑声。 过了阵子,妈妈把饭端了出来,一碗给了姑姑,一碗给了鲁健。姑姑说让娃们也吃,我们都说吃过了,姑姑赶紧吃吧!你已经几天没吃饭了。这一说,姑姑皱起了眉。大哥说你坐了几天几夜的车,没处吃饭啊!姑姑笑了,说傻娃,火车上啥都有哩,你还怕姑姑饿着了不成。哦!原来是这样,我们点了点头。原来姑姑坐的是火车,只是我们头一回听说火车上居然有那么多东西,便不禁对火车有些神往了。鲁健一直端着碗,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大哥说,鲁健,你怎么不吃碗里的卤蛋啊?惹得我们都笑起来,其实碗里只有两个浑圆的荷包鸡蛋而已,当然这在当时已经很不错了。鲁健依然端着碗,姑姑说,这娃吃不惯咱们这边的饭。我们又点点头。这时,妈妈把敬奉给灶爷的花馍馍拿出来了。多好看的馍馍啊,一圈一圈的花纹,简直就像把一朵朵真的花给绣上去了似的。鲁健放下碗,也要吃花馍馍,于是我们都让着他,各自吃了不多的一些。 叔伯们回来了,于是,我们一群小孩子拉着鲁健到外面玩。大人们对我们说,不要玩得太晚了,要早些回来,我们愉快地答应着,像兔子一样欢蹦着跳出了家门。 毕竟快过年了嘛!满街满巷都是打闹的孩子们,我们这一队人马要向庙场里挺进。路上我们问鲁健,他家在什么地方,他说在枣庄。我们问那个枣庄啊?他说就是枣庄哎,我们说是不是有很多枣的那个枣川啊?他说,他不知道,反正枣,他们那儿是有的。鲁健的这些回答,让我们觉得他简直是个天大的傻瓜。但他后面说的一些话,那时让我们幼小的心充满了好奇。他问我们有没有看过《地道战》,我们说村子里公演电影的时候看过,那真是太好看了,让我们中国人把日本鬼子给打得稀巴烂。他说,你们不知道吧?啥?我们问。他说,电影里演的就是他们那个地方。我们说鲁健你吹牛,他涨红了脖子说,他没有,不信问他妈妈。他们那里还有一个很出名的湖,好像哪首歌里都唱过。我们不信,都叫他唱。于是他嗲声嗲气地唱了两句:“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下面的他也唱不上了。虽然他唱不上了,但我们已经完全相信他的家乡有一个很出名的很美丽的湖。据他说那里水草丰茂,鱼虾成群。我们别提有多羡慕了。他们那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物,叫孔子,他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他们那里人给立了一座庙,叫孔庙。每年都有很多人去那儿祭拜那人呢?哦,孔子,好像听爸爸说起过,他也许是个很灵验的神仙吧?我想,或者至少是个受人敬仰的将军。可鲁健说,哪里是个神仙呢,是个人,而且大人们说是个“剩人”。他说他也去过一次,那庙里塑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哇!孔子原来是个老头,这不禁令我们大失所望。鲁健知道的可真多,一路上他居然说了那么多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的东西。我们真正有些喜欢他了。那一次,我知道了孔子是个“剩人”,并且暗下决心,自己长大后也一定要成为“剩人”。直到后来,念了几年书,才明白“剩人”的“剩”字原来是“圣”这个字,于是就再也没有当“剩人”的念头了。 庙场里的娃儿可真多,玩什么的都有。大哥说,我们也玩吧,玩打仗。大哥说,鲁健穿的那衣服很好看,就像日本鬼子穿的,干脆我们当中国人,鲁健当日本鬼子。鲁健摇着头,说打死他他都不当日本鬼子,因为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太坏了,他可不是坏人,他要当中国人,中国人是好人。大哥说,日本鬼子就得让鲁健当,谁叫你穿着日本人的衣裳呢?鲁健三两下把衣服脱了挂在一旁的一棵小柏树上,只剩下薄薄的棉袄。这下,我没有衣裳了,我不当日本鬼子了,鲁健说。大哥说,好,我们鲁健不是日本鬼子,我们一块去打那帮“日本人”吧!大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群娃儿,喊了一声:“弟兄们,冲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飞也似的向那帮娃儿冲去。于是混战开始了,我们闹得满头大汗,最后,“中国人”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荒而逃,他们全都投降了,再没有敢跟我们较量的人了。于是我们跟上鲁健唱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凯旋的我们像真正的解放军那样一路欢笑着奔回了家。 鲁健的离开 三十晚上是最热闹的一夜。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谁家生了孩子,就必须准备一个木头疙瘩。晚饭刚一吃罢,娃儿们便聚集在一起,往生了小孩的人家跑。边跑口里边吆喝着:疙瘩疙瘩,不给疙瘩,槽槽磨家,门扇卸家。凡是生了小孩的人家,疙瘩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等娃儿们来要。至于槽槽磨家,门扇卸家,则纯属习惯语,并非真的要磨谁家的槽,卸谁家的门。那晚,鲁健跟着我们见识了这非比寻常的热闹场面。直到去年他来舟曲救灾,顺便来我们这里时还提及此事。只是,我们这里早已没有这个传统了,现在的娃儿们也对此没有了任何记忆,自然也就再不会出现当年那种波澜壮阔的场面了。 我们还是娃儿的那会儿,大年初一,人们都要聚在一起烤疙瘩火。逢着娃儿多的一年,那火一直烧到年初二的早上,四周都感觉热腾腾的。火越旺,代表我们村人丁越兴旺。 大年初二走亲戚是我们这里的又一个传统。清早起来,姑姑领着鲁健,把我们这一族的大小亲戚走了个遍,到傍晚回来时,鲁健摸着他鼓鼓的兜向我们炫耀:看我挣了好多压岁钱呢!他一张一张掏出来在我们面前数了数。哇!整整十块钱呢!而我们每人的兜里可能最多只有一块钱,我们别提有多羡慕他了。 初三要上坟。我们的祖坟在东堰那儿,要走好半天。那天,我们这一家族的大小老少都要聚集在一起,蜿蜒行走在上山的路上,好像一条长龙。鲁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宏大的阵势,一路上总是不停地问他妈妈,以为我们要去干什么。直到看见好多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早上出发,回来的时候已是正午了。大人们拿起锨,该干啥干啥,而娃儿们自有可以玩乐的法子。 后来鲁健说,他总觉得我们这边有意思,是因为从初六到十六,我们这里是要耍社火的。社火在我们这里已流传了好多年,耍社火的时候,要踩高跷,要耍车耍船,要唱灯曲,还要表演各种舞蹈、小品。甭提有多热闹了!踩高跷的人往往要把脸用油彩画了,画成各种不同的人物形象,然后在庙场里跟着鼓和镲的节奏一停一顿地载。纸糊的花车和花船,仿佛跟真的一样。车头船尾,要么是纸糊的花,要么是真丝绣的仙鹤,一朵朵,一个个,栩栩如生。只要这些一出场,鲁健都会乐得笑开了花,用手指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害得我们也看不安生,一样一样给他解释。唱灯曲时,大人娃儿堆了一大场,有会唱的人,便会情不自禁地跟上那些唱手们哼起来。随后,演员们登上舞台,开始表演各种舞蹈。那舞台是木板搭建的,紧靠着党员活动室。舞台顶上的横木中央挂着毛主席的头像,南北两侧的木柱上贴着用毛笔写的诸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之类的大字。舞台从初六搭建,到十六社火耍完才拆。十六晚上或者十七晚上要倒灯,这要看哪个日子顺活。倒灯的晚上妇女们是不能看的,回家的时候不能说回去的话,只能打个手势或者给个暗示。因为据说谁要是说出了回去的话,路旁的小鬼便会跟上谁,叫谁不得安生。所以,我们玩了大半夜,谁都不敢说回去的话。可鲁健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风俗,一个劲地叫我们回去,我们只好用眼睛瞪他,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为了避讳,过了半天,我们才扯着鲁健往回走。路上,我们对鲁健说了跟鬼之类的话,吓得鲁健直往我们中间挤,而我们也着实替鲁健担心了好几天。可是奇怪,我们这里的鬼可能不认识鲁健还是怎么的,鲁健直到走的那一天也没怎么着。后来鲁健说,那一次把他吓坏了,生怕有鬼跟上他,回到山东的家里了还心里面一动一动的,过了一段时间才逐渐忘却了跟鬼这件事。 正月过去了,姑姑说他要回家去了。毕竟山东的枣庄才是她真正的归宿。鲁健也要走了,要跟着他妈妈回家了。鲁健是个多好的娃儿啊!我们对这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小兄弟恋恋不舍。我们一帮弟兄,手把着大门,神情失落地望着他,我们多希望鲁健能和我们再玩上好多好多天啊!可是他要上学了,他要上什么学前班。我们这里没有学前班,但再过些时日,我们也得上学,我们上的是一年级。大人们说,上学是顶重要的,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了才能挣钱养活家里人。我们想,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希望鲁健考上大学,等他考上大学就可以养活他爸爸妈妈。并且,等他考上大学,我们要他一定来我们这里。 鲁健走了,快二十年了才回来了一次。他的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很多年的走南闯北,让他失掉了当年的腼腆和好奇。他显得特别沉稳,我和他交谈时,似乎都没有太多的言语。他问起大哥,我说大哥都已有了孩子,顶小的都比我的孩子大了,老三也常年在外,彼此间的联系再无以前那样紧密了。听我说完,他抬起头,远远地望着被暮色渲染的迷茫的天空。 岁月啊!就像一条长长的白线,我们一起从最顶端走起,创造了许多美好的记忆。现在,我们正在各自的路途上为生计而奔波,逐渐地长大,逐渐地成熟。随着脚步的前行,许多儿时的事情,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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