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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中的“副小姐”

 木柳书屋 2013-05-06
  

 
 
 
 
内容提要 《红楼梦》中的“副小姐”是奴仆群体中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她们不仅比其它奴仆经济待遇好,地位尊贵,还享有一定的权力,在贾府中处于半主半奴的社会地位。由于她们身份的双重性也决定了她们思想的矛盾性和行为的复杂性。“副小姐”对主子在经济和政治上有依附性,又因为她们所依附主子的身份、地位、性格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副小姐”这一群像的塑造在《红楼梦》中具有深刻的悲剧意义。
关键词 《红楼梦》;副小姐;半主半奴;悲剧

 

 

在封建社会,统治阶级“蓄奴”之风盛行,许多贵族府第都蓄有大量奴仆。这些奴仆,部分用于田庄的农业生产,而另一部分则从事家内的服务性劳动,以满足统治者奢靡生活的需要。其中个别奴仆由于受到主子的赏识,还可以担任一些管理家务的工作,如料理钱财、管理奴婢等。这些人往往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是主子的奴才,一方面在他们名下又有人数不等的小奴才供他们使唤,这种奴才的身份地位用《红楼梦》中的一个称呼“二层主子”来概括是再恰当和形象不过的。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红楼梦》即描写刻画了许多的“二层主子”典型,其中的“副小姐”群像就是很值得我们关注的对象。大家知道,在贾府众多老少主子的名下,都有数量不等、等级不同的丫环供其役使,其中都有一两个大丫环主事,如贾母房里的鸳鸯,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王熙凤房里的平儿,迎春房里的司棋,探春房里的侍书,惜春房里的入画,王夫人房里先是金钏儿,后是玉钏儿和彩云,也包括黛玉的紫鹃,宝钗的莺儿等等。这些大丫环不仅经济待遇好,地位高,还有一定的权力。各房的丫头都由这些大丫环分级管理,她们可差遣小丫头干活,也可代主子发号施令,在众仆眼中,大丫环们俨然是“二层主子”,被仆妇婆子们又羡慕又嫉妒地称为“副小姐”。在《红楼梦》中,“副小姐”这一特殊群体显然并不仅仅是她们主子的附庸,作者在她们身上也投注了大量笔墨和心血,她们也一样活跃在大观园的舞台上,和黛玉、宝钗等为代表的金陵十二钗们共同演绎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

 

一、《红楼梦》中的“副小姐”现象

 

《红楼梦》中的奴仆,不仅干活分工明确而且还有森严的等级。在大观园里,数老婆子和仆妇们的地位最低,她们只负责浆洗一类的粗活。第58回小丫头们骂芳官干娘:“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小丫头虽然比老婆子高一层,但在服侍的天地里,仍有许多她们“到不去的地方”。“所谓'到得去’、'到不去’乃是指干活的粗细以及与主子的接触的远近疏密而言。”[1]小丫头们只能干些“喂雀、浇花、生炉子”的事,“递茶递水”、“拿东拿西”这些能接近主子的“眼见的事”只有大丫环才有资格做。而随身服侍的大丫环们端茶倒水、拿东拿西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她们掌管着主人的衣服头面,四季穿戴,饥渴寒暑。迎春的累金丝凤不在家,问司棋便知;宝玉出门,袭人要打点穿什么戴什么;黛玉串亲戚,紫鹃派雪雁去送手炉,主子们一刻也离不开她们。大丫环不仅工作体面,经济待遇也远高于小丫头和婆子们,并且管理着她们。大丫头吩咐就等于是传主子的令,她们可以代替主子惩罚小丫头和媳妇婆子们,所以在大观园中,这群大丫环们,俨然成为一个“副小姐”的阵营。

 

(一)“副小姐”的待遇好

 

关于丫头们的经济待遇,据凤姐说,头等大丫头的月钱是一两银子(袭人以“准

 

姨娘”的身份领二两银子)。周锡山先生曾替我们算过这笔帐:“清代《履园丛话》记乾

 

隆年间江南最富庶的无锡带,田价每亩不过七至八两,上者十余两。大丫头的收入每年可买江南好地一亩。”[2]应该说这些大丫环的收入是不薄的。如袭人,因为家里穷得没饭吃,老子娘几乎要饿死了才被卖进贾府当奴才,但自做了贾母、宝玉的大丫环后,家里不久“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晴雯的月钱自然比不得袭人,但她死后“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其他大丫环的积储也可想而知。大丫环所拿月钱是她们的净收入,她们的日常衣食住行皆由贾府负担,生病的医疗费、节日和主人一起看戏、玩风筝等的消费也是主人出的。不仅如此,主人一高兴还会赐给她们衣服或饭菜,意外增加劳动时也会给她们“加班费”。如宝玉生病后,贾母给丫头们分赐辛苦钱,佳惠向小红抱怨没分到,给大丫头们吞光了。

 

再来看大丫头们的衣食住行。林黛玉刚到贾府,观察到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三等仆妇都如此,那么大丫头就更加体面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看到“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平儿,便误以为是凤姐,差点要称姑奶奶。而鸳鸯,宝玉见到的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这些当然只是平日里的家常装束,特殊场合她们的服饰则更加风光体面。如袭人要回家探母,“头上戴几枝金钗珠钏”,“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如此的打扮,哪里像一个奴婢。但凤姐看了仍觉得不够风光,命平儿将自己的两件褂子送给袭人。这也无怪乎袭人跟家里人说“吃穿和主子一样”了。

 

在吃的方面,大丫头的饭食也有很高水准,并且她们在正餐外还可以自己加菜,让厨房开小灶。如书中就写到晴雯派春燕到厨房点芦蒿和司棋叫莲花儿去点碗鸡蛋,她们对吃非常挑剔,芦蒿要“少搁油才好”,鸡蛋要“炖得嫩嫩的”,连厨房的柳嫂子都说:“就是这样尊贵”。这些大丫头们对吃的高要求,成为厨娘非常难侍候的一族。柳嫂子抱怨说:“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以至于厨娘“不用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二层主子了”。

 

至于住,大丫环为亲侍丫环,与主子相邻而住,当然是好房子。大丫环的出行,不是乘车,便是坐轿,不仅舒服而且威风体面。

 

(二)“副小姐”的地位高,身份尊贵

 

《红楼梦》里的大丫环都是下层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但一旦她们当上亲侍大丫环,便是众仆眼中高高在上的“副小姐”。那些地位低下的奴仆们,见了她们是口口声声“姑娘”地喊着;那些富贵尊荣的青年主子们,对她们也是“姐姐”长“姐姐”短。史湘云来到荣府,还给袭人、鸳鸯、金钏和平儿送戒指。而贾府对这些“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贾母当然带头做榜样,对她们尊重,并且经常表扬她们的优点和出众的才华。

 

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丫环,在贾府女奴中是地位最高的。不仅一般奴仆“见是她来,便站立待她过去”,连贾府的爷们奶奶,有时也要陪笑脸求她。第44回,王熙凤过生日,鸳鸯过来劝酒,当时凤姐已被灌了几杯,向鸳鸯求饶。可是当鸳鸯撒下两句回头要走时,凤姐赶紧把她拉住,一饮而下。看来王熙凤这位管家奶奶也要给足鸳鸯面子。平儿是管家奶奶的管家丫头,婆子媳妇们对她都非常殷勤、客气。平儿生日,凤姐不仅放她一天假,连贾府的公子小姐们也一样为其庆祝生日。贾芸来到宝玉房中,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与别个不同”,见她端了茶来,他竟不敢劳动袭人大驾,连忙站来说:“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而在32回跳井死了的金钏儿,她生前的地位也可通过死后的待遇得以证明:王夫人“吩咐请众僧人念经超度”。“奴才死了,主子为其请僧超度,此举可谓空前绝后,金钏儿之地位如何,不言自明”。[3]王夫人自己也说,金钏儿“虽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三)“副小姐”享有一定特权

 

     在众多的奴仆中,大丫环无疑属于高级的丫环,对低层的丫头婆子,她们有相当大的支配权力,一个不如意,小丫头和婆子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如紫鹃可让雪雁给黛玉送手炉。在宝玉房中,袭人可支配众人干活,凤姐要宝玉的小丫头小红,宝玉不在家,袭人可作主“打发”了小红。晴雯也常行使大丫环的权利,对小丫头常是把“撵出去”挂在嘴上。厨房不给司棋做菜,司棋带领小丫头来厨房兴师问罪,并按她的吩咐打砸东西,这些小丫头只能俯首听命。

 

当然,“副小姐”跟随的主子不同,她们享有的特权也不同。鸳鸯是贾府最高统治者的贴身丫环,如果说贾母是贾府这个金字塔的塔尖,那么鸳鸯便是层层阶阶众仆的塔尖。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更显示了鸳鸯在贾府中的地位,暗示了她可代贾母“行令”的特权。鸳鸯不仅管着老太太的生活起居,还打理着老太太的金银财物。贾琏因筹措不出贾府的浩大开支,还求鸳鸯把贾母房里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来,暂押数千两银子”。平儿是贾府管家婆的得力助手,她比一般的管家奴仆还有更多更大的权力,可以独立决断许多事。第59回,春燕被她的母亲打了,跑到怡红院向大丫环求救,麝月教训了老婆子,又叫小丫头去求救平儿,小丫头一回来就下达平儿命令:“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她四十板子就行了。”凤姐抱病之时,也都是平儿在替凤姐行事,她与“敏探春”、“识宝钗”等人共同组成“大观园临时管理委员会”,帮助协理贾府,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二、贾府对“副小姐”的政策

 

大丫环和其他小丫环本是一样出身卑微的奴婢,可一旦主子们给予她们较好的待遇、尊贵的地位,让她们坐享一定特权时,她们便有了“副小姐”的光环。那么,贾府的主子们为什么要这样“优待”这些奴婢?这显然主要是因为贾府的主子们对这些亲侍的大丫环有依赖性,丫环尤其是大丫环是主子们衣食住行每时每刻不能缺少的服务者,主子们离开她们便无法舒服地享受生活。李纨不就说,老太太没了鸳鸯会“连饭也吃不下”,宝玉房里要是没个袭人,也不知道打量到什么田地吗?而凤姐没了平儿这把钥匙又如何了得?正因为贾府的主子们离不开这些大丫环,所以贾府便采取一些特殊的政策让这群“副小姐们”乖乖地为他们服务。

 

首先,在物质上,贾府对“副小姐”们极力笼络,令其甘于尽忠。前面我们提到“副小姐”的吃穿用度极其奢华,生活水平与主子很接近,而贾府让这些大丫环们吃好、穿好,给她们套上“副小姐”光环的目的就是要她们无条件地尽忠。袭人在宝玉被打后在王夫人面前的一番言论得到了王夫人的信任,王夫人立刻把袭人的月钱由一两增加到二两,并给袭人送衣送菜。这不仅要袭人更好地服侍宝玉,也要袭人成为她安插在宝玉身边的“心耳神意”。这些“副小姐”们在贾府里所享受到的是令小丫头和婆子们望尘莫及的生活,所以平儿所说的“各屋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的自然是那些“不得志”的小丫头和婆子们,“副小姐”哪个不是乐为奴,安为婢的?她们乐意坐着“副小姐”这个高级奴才的位子,即使能够“赎身”出去也不愿离开,一旦有过错,宁愿挨打挨骂也不愿被“撵出去”。袭人因为家里要赎她,竟说至死也不回去,还哭闹了一回。晴雯听到宝玉赌气要撵她,她说“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还有金钏、司棋,被撵时她们苦苦哀求,她们宁愿被打被骂也不愿离开贾府。贾府如一个“牢坑”(龄官语)般地吞噬了这些丫环婢女的自由和青春,但副小姐们却不愿离开,“这并不是她们觉悟低,而是因为出了贾府这个'牢坑’,必然还要掉进另一个'牢坑’。”[4]而贾府的统治者提供给“副小姐”们的是一个“花柳繁华”的环境,给她们主子般的“吃穿用度”,那么相比之下,贾府就是一个好一点的“牢坑”了。

 

其次,在精神上,贾府的统治者对“副小姐”们采取“奴化教育”。在封建社会,主奴的名分和纲纪森严。清雍正皇帝就明确指出:“主仆之分等于冠履:上下之辨,关乎纪纲。”并进而认为“主仆之分一定,则终身不能更易。在本身及妻子仰其衣食,赖其生养,固宜有不忍背负之心。”①贾府用封建“主尊奴卑”的等级观念来代替客观是非的标准。按统治者的逻辑,主子有错,是奴才的教唆;主子出状况了,是奴才服侍不好。所以宝玉黛玉一吵架惊动了贾母,贾母便骂袭人、紫鹃为什么不好好服侍;宝玉和金钏调笑几句,王夫人便骂金钏儿是“下作的小娼妇”,认为宝玉“好好的爷们”是叫金钏儿教坏了。而她抄检大观园,赶走了怡红院里的晴雯等人,也是怕这些“狐狸精”勾引坏了宝玉。统治者正是用“主尊奴卑”的等级观念灌输到“副小姐”以及各种丫头的思想中,在她们的心灵上刻下深深的烙印,使许多丫环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独立的人格意识和尊严感。不仅如此,在进行奴化教育的同时,封建统治者还企图打造出一批忠诚的

 

奴仆形象,以作为统治者的“正面教材”和众仆学习的榜样,进一步宣传他们的“奴化理论”。统治者极力向奴婢推行仁、义、礼、智、信思想而又特别注重其中的忠义精神。奴才就得向主子效忠,主子死了,奴才如果跟随主子而死,便被统治者提高到“义仆”、“忠仆”的最高境界。秦可卿死了,她的贴身丫环瑞珠也“触柱而亡”,这一举动令宁府合族人“都称叹”不绝,贾珍极其隆重的“以孙女之礼殓葬,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据许多资料分析,瑞珠当是因为撞破了秦可卿和贾珍的丑事,自知难逃一死而自杀的。)贾母死后,鸳鸯深知难逃贾赦恶掌,也只有一死。而贾政对她的死却称“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并“买棺盛殓”跟着老太太的灵送出,以此“全了她的心志”。贾府统治者对她们不得不死的举动毫无悲伤之意,而是赞不绝口,认为她们为主人而死,死得其所。统治者“在这些奴婢的身上都贴上了'标签’,这标签就是属于三纲五常范畴中的'忠、孝、节、义’。也就是说,这些被表彰的奴婢到头来都成了封建统治者的宣传品。”[5]

 

最后,贾府对奴婢人身的绝对控制。一方面,奴婢被统治者定格为物化的人,她们没有任何人身自由。另一方面,她们又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主人,如稍有反抗,或小有过失,则常常被施加各种毒刑。在《红楼梦》中,丫环如同物品,需要时花银子买人,不需要时随便处置。薛蟠为买香菱还犯了人命官司,可夏金桂过门后把香菱视为“肉中刺,眼中钉”,调唆薛蟠闹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薛姨妈在一怒之下竟要卖了香菱,她说“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以“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后在宝钗的劝阻下才罢休。王夫人“开恩”把彩霞放出去,实是因为她多病不堪驱使之故。但出去之后,彩霞还给来旺的儿子霸占成亲。丫头到了年龄,贾府主子可决定由丫头配小厮,生下的子女即为“家生子”,代代相传,永远也摆脱不了为奴的命运。在贾府统治者眼中,奴婢的配合仅仅是可以生出小奴婢的意义,至于奴婢自身的感情,根本不用考虑。相比其他奴婢的归宿,贾府的“副小姐”们除了“配小子”、“卖出去”之外,似乎还有一条更具诱惑性的出路,就是当上公子的“通房丫头”或小姐出阁时的“陪房丫头”,前者如宝玉身边的袭人,后者如宝钗的莺儿。当然也有人坚决抵制这条路,如“不要命”的司棋和“不嫁人”的鸳鸯。但副小姐即使当上“通房丫头”“陪房丫头”也改变不了“奴”的身份,她们依旧没有人身自由,仍然要服侍主子,听从主子的吩咐。而这时她们的主子也由原来的一个增加到两个——男主子和女主子,这意味着她们将要受到两个人的奴役,可见这也不是一条好的出路。在对奴婢的人身管制方面,贾府虽声称“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但书中写到的主子对奴才的各种惩罚却是层出不穷:打嘴巴、戳簪子,跪磁瓦、烙铁烫、打板子、抽鞭子、塞马粪等等,主子对奴才的人身处置有极端的特权。奴婢虽然没有公开被杀害,但所受百般折磨、凌辱,许多奴

 

婢年纪轻轻的就被迫走上死路,“副小姐”也不例外。金钏跳井、晴雯被逐而亡、瑞珠触柱、司棋撞墙、鸳鸯悬梁等悲剧,都是贾府的男女主子直接或间接造成的,但主子们不用负任何责任,最多只是花几两银子,赏几套衣服或送一副好棺材便心安理得,继续过着他们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

 

三、“副小姐”与主子的复杂关系

 

《红楼梦》中的“副小姐”,在经济上,她们没有任何谋生手段,只能靠替主子劳动吃饭;在政治上,她们除了家人或亲戚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社会关系,长期在贾府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贾府的主子需要她们,并在物质上笼络、精神上奴化、人身上控制,才对她们委以重任,所以“副小姐”对主子有绝对的依附性。

 

一方面,主子的身份地位不同,“副小姐”的身份地位也不同。例如鸳鸯,正像大人物所使用的普通物品也会变得无比珍贵一样,由于她服侍的主子在贾府中至高无上,鸳鸯在丫环中的地位也显得最高。平儿过生日之时,贾府管家赖、林及上中下三等家人都来拜寿送礼,与其说是真的因为平儿做事周全人缘好,还不如说是迫于凤姐之威和对这个当家大丫头的惧怕和恭维。春燕娘不就说过:“凭你哪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可一听说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就不同了,平儿是管家婆王熙凤的大丫头,如众人所说,平儿一翻脸就可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晴雯和司棋同样派小丫头点菜,厨房的柳嫂自然也懂得看人下菜,晴雯是宝玉房中的大丫头,自然要照顾周到,于是忙问:“肉炒鸡炒”,做好了还派人送过去。而司棋的主子是庶出并且懦弱的“二木头”迎春,柳嫂不仅不给做鸡蛋,反发了一通牢骚,而且“前儿要吃豆腐”,她还敢“弄了些馊的”。可见,副小姐是依附着主子而生的“二层主子”,主子地位高低也决定了“二层主子”的不同待遇。另一方面,如果失去主子的保护膜,副小姐便是纯粹的奴才。鸳鸯抗婚虽然得到了贾母的支持,但贾母一死,鸳鸯的护身屏障便消失了。她所抗拒的对象是无恶不作的贾赦,贾母在时,贾赦碍于鸳鸯为母婢不敢乱来,而贾母一死,鸳鸯便难逃贾赦的手心,只能一死。司棋一旦被赶出大观园,也不再是“副小姐”,“往日姑娘护着”,才能任她“作耗”,而离开了主子的保护,“若不听话”周瑞家的就“打得”。

 

    正因为“副小姐”对主子有依附性,主子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她们的身份地位,主子的命运也决定她们的命运,荣辱与共,所以“副小姐”们必须维护主子的利益,一切从主子出发。书中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宝玉性情乖僻,不喜仕途经济,不喜读书,袭人本可对宝玉千依百顺,但袭人却常常逆其意“劝谏”宝玉。宝玉是贾府未来的接班人,贾府的荣辱兴衰自然也系于宝玉身上。作为一个奴婢,袭人的心思自然没有如此“伟大”,她所考虑的是小主子宝玉的荣耀能带给他身边副主子的她更多的光环,更何况她还有跟着宝玉一辈子并当上“姨娘”的长远打算。平儿是精强狠辣的管家婆王熙凤的得力助手,“她的身份、地位又决定了她不能不参加'助纣为虐’。”[6]平儿对凤姐可谓“一味忠心赤胆伏侍”,凤姐放高利贷,平儿虽不赞同,却帮她遮掩得天衣无缝,连油锅里的钱也要捞出来花的贾琏也被瞒过去。凤姐抱病,探春理家之时,平儿不离须臾,见机行事,处处维护凤姐的利益,使“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的探春“没了主意”。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凤姐一直蒙在鼓里,而第一个把这件事告诉凤姐的是平儿。“她可以为贾琏隐瞒拈花惹草的偷情证据却不能对凤姐隐瞒贾琏偷娶二房的背叛行为,因为这对凤姐的地位构成了威胁”[7]平儿对尤二姐的解释是:“我原是一片痴心,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这所谓的“痴心”,就是对凤姐地位的维护,而对凤姐地位的维护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尽管后来她看到凤姐对尤二姐的种种虐待和残害,心里十分后悔,曾暗中多次帮过尤二姐,但一旦遭到凤姐的斥责,便只好作罢。张毕来在《漫说红楼》中论证大观园内一般大丫环们的分化时指出:“由于阶级本性使然,对于主子奢侈生活以及种种罪行是看不惯的,甚至抱着反感。但是,实际生活需要所规定,她们又往往跟着主子走,她们替主子办事,也就替主子着想,为主子辩护。”[8]

 

“副小姐”们在经济和政治上对主子有依附性,也因她们所依附主子身份、地位、性格的不同而形成各自不同的性格,并和主子产生了复杂的关系。这里仅以平儿、司棋、紫鹃、晴雯、侍书等几个为典型,来阐述她们的性格及她们与主子之间的关系。

 

(一)互补型:平儿与凤姐

 

凤姐与平儿的性格迥然不同,但这对主仆一“辣”一“平”又相互补充,相辅相成。凤姐与平儿都是有“才”之人。凤姐是荣国府的管家婆,她雷厉风行,处处争强好胜。“协理宁国府”,王熙凤受任于危难之际,凤姐在接任这项棘手的工作时,并不是勉为其难而是乐意相就,因为她“素日最喜揽事办”,上任后,她马上有针对性地进行整顿,调度,很快取得了成效,获得了众人的赞赏。可见凤姐不仅有才而且争强好胜,喜欢显示她的才干。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平儿在能力上绝不下于凤姐,在“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中,她既明断是非,处事公平又虑事周全,考虑到多方面的利害和影响。平儿有才,但她从不恃才邀功,她自觉地如影随形跟着凤姐,成为“奶奶的一把总钥匙。”不仅如此,她还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劝凤姐“得放手时且放手”。凤姐一向一意孤行,但她却能听得进平儿的话,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只有平儿“这蹄子”才能“降服”她吧。在对待下人上,王熙凤永远是一副火辣辣的架式,动不动就是跪瓦砖、打板子、撵出去,在她的强权之下,奴才们平时似乎也能风平浪静。但凤姐一病,“各屋里大小人等都做起反来”,这难道不是凤姐的“辣”“使人含恨抱怨”?平儿并非反对严治奴仆的懒散偷盗,赌博酗酒,而是对奴婢们的小错小过抱宽容态度,认为给他们一些教育或轻度处罚就够了。平儿“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处事原则在一定程度上帮凤姐治理荣国府稳定了人心,也稳定了大局。“凤姐之所以能在杀机四伏,危机重重的贾府长袖善舞,如鱼得水,与平儿的得力辅助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平儿,凤姐一定会遭更多人的怨恨,惹更多的麻烦。”[9]所以李纨说:“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

 

(二)截然相反型:司棋与迎春

 

迎春和司棋这对主仆,性格截然相反,一个懦弱,一个刚烈,一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一个敢于反抗,追求自由的爱情。这两个人似乎是格格不入的。

 

迎春的诨名为“二木头”,“一向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自幼“玩笑之事,并不介意”,虽然是庶出,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正是迎春这样懦弱的“好性儿”,她的奶妈才敢偷了她的攒珠累丝金凤去典当,柱儿媳妇这样的下人也才敢说主子反使了她们的银子。这连小丫头都看不过了,迎春却认为“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而当探春等人为迎春抱不平时,迎春也还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态,竟说出“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的话来。由于迎春这个“懦小姐”在书中的许多场合多为“群众演员”,这样一来,迎春的首席大丫头司棋似乎也没什么显示自己个性的机会。但作者着力写到司棋的四、五处,却用浓缩的笔墨塑造了一个性格刚烈、卓有主见,有情有义的少女的光彩形象。司棋正式出场便是一场大闹厨房的风波,这件事可以看出司棋的性格:一个是个性张扬,想到做到,做事不记后果;二是负气使性,容不得别人欺负。这与迎春的懦弱隐忍,惟恐惹是生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么,身处“二木头”之下,司棋何以有如此之大的脾气和胆量?这是因为迎春虽名为小姐,身属大房,但她生性懦弱不管事,实际已成为大观园的“弱势群体”。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副小姐”的司棋必须强硬起来,才能在上上下下“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贾府中立足。当然这与司棋的外婆王善保家的尚得宠于邢夫人,司棋的后台很硬也有关系。在婚姻爱情上,迎春这样的大家闺秀自然摆脱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命运,更悲哀的是迎春的婚姻只不过是为了给父亲贾赦抵债,她被父亲准折“卖”给了骄奢淫荡的“中山狼”孙绍祖。她虽也不相信她的“命不好”,但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年内便被折磨而死。司棋作为一个女奴,却公然蔑视封建礼法,敢于追求爱情,她和表哥潘又安的“自由恋爱”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洪水猛兽,伤风败俗,引起贾府高层的震怒和抄检大观园的“保洁运动”。最后,司棋竟以一死捍卫了自己的爱情。曹雪芹把这样刚烈的司棋安排在“扎十针都不知嗳呦一声”的迎春身边,产生了“于无声处响惊雷”的效果。

 

(三)相互影响型:晴雯和宝玉、紫鹃和黛玉

 

晴雯与宝玉,紫鹃与黛玉,这两组人物在身份上是主仆关系,但在精神上又升华为平等的“朋友”、“知己”。正因为如此,紫鹃敢派黛玉的不是,而宝玉“一天不挨他(晴雯)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袭人语)这两组人物在长期的相处中既相互理解又相互影响。

 

撕纸扇,补雀裘,反抄检,夭风流,晴雯在《红楼梦》里的情节大致如此,显示了她容不得半点虚伪做作和阳奉阴违,嘻、笑、怒、骂,表里如一,率性自然,毫不拘泥做作的性格。在“撕纸扇”中,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任性;在“补雀裘”中,我们看到的是她的热忱;在“反抄检”中,我们看到的是她的勇敢,这些都是由她的“真”爆发出来的。晴雯身上的“真”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宝玉性格的发展,同时宝玉对晴雯的肯定、理解和支持也使晴雯更加充分地表现了她性格中最率真自然的一面。晴雯跌了扇子,受到宝玉的指责,晴雯敢于顶撞宝玉,一方面是她的本性使然,另一方面是她想争取到宝玉的尊重,最后晴雯以“撕扇”取得了胜利,换回自己的尊严,也赢得了宝玉的尊重,二人找到了契合点。在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中,贾宝玉被打后记挂着黛玉,他支开了袭人再让晴雯去给黛玉送旧手帕。可见宝玉是视晴雯为知己的,只有晴雯才能担此重任。在抄检大观园时,晴雯首当其冲,她至始至终都表现出铁铮铮的傲骨,没有一丝妥协。“正是这样的品性,使她既是大观园女儿世界毁灭过程中一个最特殊的牺牲品,也是以自身的殉难将宝玉推向一个新的灵魂高度的人。”[10]

 

紫鹃和黛玉的关系也超越了主仆的界线,她们两人结成了姐妹般的感情,用紫鹃的话来说:“一时一刻,我们两个分不开。”紫鹃对黛玉,不只倾心尽心照顾,伏侍她,而且在宝黛关系的调解和推动上也起着不小的作用。在黛玉与宝玉发生口角时,紫鹃既以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真心劝慰黛玉,又委婉地批评了黛玉的小心眼。而在“情辞试莽玉”中,这个“慧紫鹃”编织了一番思虑周密、有情有理的谎言,把宝玉唬得“急痛迷心”、“死了大半个人”,在贾府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紫鹃这一试试出了黛玉在宝玉心目中无可动摇的地位,这是紫鹃“一片真心为姑娘”所导演的一场大戏,对宝黛关系的发展有很大的推动作用。紫鹃不断鼓励黛玉拿出勇气实现自己的爱情,并且劝她不要对贾府的人抱多少梦想,趁老太太还在“早拿主意要紧”。紫鹃对黛玉的帮助和劝导其实是在不断将黛玉往叛逆的道路上拉,对一个封建时代的贵族小姐来说,婚姻大事怎能自己拿主意呢?虽然紫鹃对黛玉的劝诫“只不过叫你(黛玉)心里留神,并没叫你(黛玉)去为非作歹”。但在封建礼教中,“心里留神”已经是一种越礼的行为了。紫鹃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黛玉,引起了她内心的矛盾斗争和痛楚,竟让她“直泣了一夜”。而紫鹃善良、真诚、朴实的性格也是在和黛玉朝夕相处中形成的。贾府等级的森严,封建礼教的虚伪,黛玉高洁的人品以及宝黛之间的纯洁爱情无不牵动着紫鹃的心,使她滋生了一种朴素的人生价值观。在她的思想中,自由婚姻是最可贵的,她认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而当她亲眼见证了黛玉为追求自由的爱情泪尽而亡,她对人生也有了更深刻更透彻的体悟。最终,她选择了远离尘世,遁入空门。她的出家并非自己的遭遇所致,而是她从黛玉的一生中体会到命运无常,更无从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对现实、对人生已经“心死”。

 

(四)陪衬型:侍书与探春

 

在曹雪芹的笔下,有个性情乖僻、叛逆的宝玉就有个率真任性的“勇晴雯”,有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便有个善良的“慧紫鹃”,有个“英豪阔大”的史湘云便有个不识阴阳、语笑如痴的翠缕,有个“随分从时”的薛宝钗就有个善解人意,娇憨婉转的黄莺儿,而有个“政治家”风度的贾探春,就有个语言锋利,口齿伶俐的侍书……

 

侍书在书中出现的场面不多,几乎没有掺入大观园的各种矛盾。“三春”的三个大丫环,司棋、侍书、入画,所用笔墨虽不多,但性格明显不同。迎春的丫环司棋为了要吃碗鸡蛋大闹厨房,惜春的大丫环入画为了偷存哥哥的银物竟致获罪。探春的丫环侍书却从没发生过什么毛病,这不能不说是和主人的调教与管理有关。另外,主人对丫环的态度也不同,司棋被撵向迎春求情,迎春认为“事关风化”,如果她还“十分说情”,岂不连她也完了。入画在抄检时被搜出私藏物品,这本是关系不大的事情,连凤姐、尤氏都认为是可饶恕的。但“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的惜春却非要撵走入画不可。探春就不同,她不仅调教丫环甚严,在抄检大观园时,她还大义凛然保护自己的丫头,她认为“凡丫头的所有东西我都知道”、“一针一线她们也没收藏”,所以只许凤姐搜她自己的东西却不准搜她丫头的东西。王善保家的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小瞧了探春这朵“庶出”的“玫瑰花”,竟上前翻探春的衣裳,想灭一灭探春的威风。探春大怒,立刻扬手给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并痛骂她“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这里,探春的锋芒毕露,敢作敢为的性格凸现了出来。而在这一幕中,侍书虽然只是一个小配角,但她的语言锋利一点也不逊色她的主子。当王善保家讨了个没意思,赌气说:“我明儿回了太太,返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侍书站出来说:“你如果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考察姑娘,折磨我们呢?”侍书在关键时刻,出语响应探春,配合得非常默契,而且语言锋利,连凤姐都说:“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四、“副小姐”的本质

 

“副小姐”虽然属于《红楼梦》中特殊的一族,她们性格上也千差万别,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一群像仍有其很大的共同性,即她们都处于半主半奴的生存状态:一方面她们直接服侍主子,接受主子的统治;另一方面她们也接受众仆的服侍并管理着众多的奴仆。这种身份的双重性决定了她们思想的矛盾性,她们思想中或多或少地沾染了封建统治阶级的习性,存在一定的等级观念。而另一方面,奴仆的身份又让她们能够体谅下层奴仆的处境,表现出怜弱惜贫的美德。同时,半主半奴行事的复杂性,在她们身上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她们的行为处事既要讨得主子的信任、欢心又要让众仆心服口服,所以她们必须居中守正,若有一点差失,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一)身份的双重性

 

贾府的丫环有两种来源,一种是“家生”的,即古代所谓的“奴产子”,她们是几代为奴之人,如鸳鸯、小红;一种是买来的,她们尚有赎身的机会,是“半自由”之身,如袭人,晴雯。不管是哪一种来源,一旦她们凭着出众的美貌和才华给主子们看中,当上亲侍大丫环,似乎便摇身一变成为“副小姐”。她们“吃穿和主子一样”,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地位尊贵,还享有特权,俨然一副主子的派头,这已如上文所述。但“副小姐”、“二层主子”只不过是统治阶级因一时所需给予她们的光环,不管她们处在多么体面的地位,她们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奴才的身份。荣国府总管赖大,已经有了不小的家业,有一个虽比不上大观园但也很精致的花园,赖大的儿子还“放出去”做了州县官,但他家的身份,仍是荣府的家奴。至于这些亲侍大丫环们,表面风光体面,如同半个主子,“可是他们一遇风浪,就如同雨打落花,风吹败絮一般,或流落,或惨死,毫无保障。统治者常把她们看成'调唆’、'鼓捣’与兴风作浪的'狐狸精’,而那些依仗主子势力的奴才们把她们看作可恨又不敢惹的'副小姐’”[11]统治者可给她们套上“副小姐”的光环,当然也可随时摘掉她们“副小姐”的光环。归根到底,就是因为她们“身为下贱”,她们奴才的的身份在封建等级社会里是铁定的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跨越。

 

入画从小就服侍惜春,但在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绝情令人吃惊。入画跪着向惜春求情,惜春竟然逼着入画出去,还说出了“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这样的话。迎春这个“二木头”,当司棋被害求她说情时,她“连一句话也没有”,难怪司棋说她“姑娘好狠心!”对于金钏的死,薛宝钗说,“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这和那个聋婆子和宝玉说的“有什么不了的事?……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简直如出一辙。而晴雯更可悲,她被王夫人一口咬定为“狐狸精”,不仅病中就被逐出大观园,王夫人还命人把她死后的尸首烧掉。

 

我们再来看鸳鸯、平儿和袭人。这三个人,一个是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的“一把活拐杖”,一个是贾府管家婆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一个是贾府未来接班人宝玉的“首席”大丫环,她们都处于“重点岗位”上。但这并没有改变她们的奴婢地位,她们依然要按一个丫头的身份说话行事,小心翼翼地侍候主子,一有疏忽,就要受到一个奴婢所受的惩罚。第30回,因开门迟了,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这一脚自然是踢错了,但袭人被踢得口吐鲜血也不敢声张,连宝玉叫人去拿药也连忙制止,怕“闹”出去惹人说她“轻狂”。“袭人所以要这样做,虽然也是怕自己落个'不好’;然而,她所处的丫头身份和地位,也不容许她不这样做。”[12]平儿虽然可以和凤姐一桌子吃饭,但仍得“屈一膝于炕沿上,半身犹立于炕下”,凤姐吃完饭,还得“伏侍漱口毕”。在“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的事件中,无辜的平儿夹在贾琏和凤姐之间,两头遭打,备受凌辱。虽然大家都知道平儿受了委屈,连贾母也命凤姐给平儿赔不是。可平儿还得忙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贾赦要讨鸳鸯当小老婆,贾母“气得浑身打战”,而她的“气”,只是认为贾赦要“算计”她,弄开了鸳鸯,好“摆弄”她。因为鸳鸯可是她的活拐杖,一旦离开贾母就要“饭也吃不下”的女奴。她对邢夫人说“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和他(贾赦)日夜伏侍我尽了孝一般”,所以贾母力保鸳鸯,只不过因为鸳鸯服侍得好。“正是在贾母这种不能失去活拐杖的自私心理下,鸳鸯才得到了'保护’。”[13]

 

(二)思想的矛盾性

 

     “副小姐”这种半主半奴的特殊身份也造成了她们在思想上的矛盾性。

 

首先,贾府的丫环有三六九等之分,这种等级的存在,就使处于不同等级的丫环们存在不同的心理意识。那些亲侍大丫环,“她们每天都在和贾府的主子们接触,服侍他们,主子们对丫头的惩罚,主子们的生活习性,她们每天无不耳濡目染。因此,她们的思想、行为,必然要或多或少地沾染上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的行为。”[14]大丫环们往往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她们对自己“亲侍”主子的职责有一种荣耀的心理,一方面可以对小丫环颐指气使,一方面又不能让其它等级的丫环来分享。正因为如此,小红不过给宝玉递了一杯茶,就遭到大丫环秋纹、碧痕的严厉责问,并骂她:“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袭人潜意识中也有着强烈的等级观念。在主子面前,她当然是甘认奴才的身份的,如第21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中,宝玉对袭人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有哪个福气,没有哪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所谓的“道理”就是袭人的奴才身份,这是无法跨越的等级。在这里,袭人是有自觉意识的。但在小丫头面前,袭人却又表现出“头儿”的意识。第30回,宝玉误踢袭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而袭人是这样解嘲的:“我是个起头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第77回,晴雯被逐,宝玉见院子里海棠枯萎,认为这是应在晴雯上的先兆,袭人听了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他总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这两个例中“起头的人”,“我的次序”就是袭人在丫环中的“头儿意识”。“纵然这两个是晦气的例子,但因为体现着等级,她就要占着,容不得他人觊觎。”[15]晴雯似乎是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她曾说:“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可是她的许多言行又都表现了她的等级观念。她自认为她们比小丫头、老婆子“高贵”些,有“吹汤”的资格,她训斥小红“不服我说”,麝月让她放镜套,她说“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晴雯还常以大丫头的身份打骂责罚小丫头,对于偷东西的坠儿,她先是把她骗到跟前,用簪子在坠儿脸上乱戳,并且一定要把坠儿立即撵走。在此,我们不仅想到第44回凤姐对一个小丫头也是用簪子朝她脸上乱戳,可见,晴雯身上也沾染着统治阶级虐待奴仆的坏作风。“晴雯所反对的,也正是她所奉行的;她想摘掉套在身上的枷锁,却又给别人套上了同样的枷锁。”[16]

 

“半主”的身份使这些副小姐们在思想上存在着与小丫头界限分明的等级观念,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沾上封建主子们的坏习性。但这并不是说她们成了统治者的帮凶。在她们身上,更多地体现了劳动阶级所特有的善良、朴实的天性,她们能够切身体谅奴仆们的处境,对和她们处于同级或低级的奴仆,表现了惜贫怜弱的美德。鸳鸯“心也公道”,还“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李纨语)她对与自己处于同一奴婢地位的人怀有深厚的同情。司棋和情人在园中幽会被她撞见了,吓得“恹恹成病”,而她“反过意不去”,连忙去安慰司棋,说决不去上报“献勤儿”,又向司棋起誓:“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平儿作为凤姐的心腹,大权在握,但她从不像那些惹是生非的悍妇那样作威作福、仗势欺人。她总是设身处地为下人着想,力所能及地为下人排忧解难。在对待奴仆的纠纷上,她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常常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第65回兴儿是这样评价平儿的:“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她倒背着我们常作些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袭人则是“出了名儿的贤人”,金钏儿之死引起袭人同气之悲,“不觉落下泪来”;春燕的娘闹事差点被撵,一跟袭人求饶,袭人“早又心软了”;晴雯被逐,袭人暗中把晴雯的东西捎给她,还把自己攒下的钱也给了她。对于前来投靠贾府的穷亲戚刘姥姥,鸳鸯,平儿都表现出怜贫惜弱的美德,两人不仅给刘姥姥送衣送物,还要刘姥姥“不嫌弃”,讲出“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的话。第61回,丫头彩云偷茉莉粉,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牵连了五儿等人。事发后,宝玉替丫头承担过失,平儿、袭人都极力为丫环们打掩护。平儿、袭人一方面投鼠忌器,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方面也是她们不愿看到彩云、五儿等人被打被逐。这是她们自身阶级带给她们的优秀品质,和王熙凤这种不分青红皂白便命令将五儿“打板子”、“或卖或配人”的主子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三)行为的复杂性

 

“副小姐”是主子的奴仆,又是奴仆的“二层主子”,她们是连接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纽带。“副小姐”的位子自然是风光体面,但要胜任这一重点岗位却并不容易。忠于职守,这是对奴才的最基本要求。“副小姐”们作为各房丫头的“头儿”,自然得给小丫头们做好榜样。看鸳鸯、平儿、袭人、司棋、紫鹃、侍书、入画……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服侍着主子的生活起居。但这还远远不够,一个成功的“副小姐”,不仅要讨得上头挑剔主子们的欢心和信任,又要让下面竞争激烈的众仆心服口服。不然,她们可能会被主子们“淘汰”,也可能被众仆们“排挤”。这就是“副小姐”行为的千艰万难,她们每走一步都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司棋大闹了厨房,发了一回主子脾气,大大地显示了“副小姐”的威风,但这只不过讨得更多人嫌罢了。晴雯“掐枝要强”,对丫头婆子也苛刻,这些人平时是敢怒不敢言,可一旦有了抄检大观园的机会,不仅王善保家的,那些“和园中不睦”的人,也就“随机趁便”告了状,晴雯被赶走后,这些人都非常得意,认为“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这也是晴雯被赶的一个原因。

 

当然,在“副小姐”群中,能在主子与奴才的夹缝中活得游刃有余的也不乏其人。先说鸳鸯,她给贾府主子们的印象是极好的。这是因为鸳鸯一则了解贾母“凡百的脾气性格”,会说话,能在各种场合下讨老太太的欢心,像喝酒打牌等等。二是她还“投主子们的缘法”,无论王夫人、凤姐,“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而在奴仆当中,正是因为鸳鸯的“不仗势欺人”,所以奴仆们对她也格外的尊敬。在贾府的主子、奴才中,鸳鸯可以说是一个人敬人爱的人。再说袭人,她性格温柔和顺,对上恭敬有加,忠心耿耿,对姐妹们和睦相待,对宝玉更是百般呵护体贴,上上下下无不称其好处。“沉重知大礼”,“行事大方,心地老实”,“模样儿自然不用说,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甚至说她比宝玉都强十倍。袭人能在主子中获得如此高的评价,一是以谄媚、温柔体贴来讨好宝玉,二是她懂得揣摩掌权主子的心理,时时“劝谏”宝玉“读书”和不要在姐妹中厮闹,获得了王夫人的信任。而众仆对她也是心服口服,她们都是“袭人拿下马的”,即使“小丫头顽皮有不服别人的,也没有听说过不服袭人的”。佳惠跟小红抱怨赏钱给大丫头们吞了,心里很不服气,但对袭人,她也认为“哪怕她得十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此外,平儿的为人处事也能四处逢源,八面玲珑,在主子和奴才之间做得妥贴周全。

 

五、“副小姐”的美学价值和悲剧意蕴

 

《红楼梦》中关于“副小姐”形象的成功描写有着多方面的价值和意义,这是毋庸质疑的,限于篇幅,我们这里仅略谈一下其中的美学价值和悲剧意蕴。先说其美学上的意义。金圣叹最早在《金批西厢》中提出“烘云托月之法”:“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合之因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决不可得而分乎!”“副小姐”形象与“金陵十二钗”的关系,正如云和月,相辅相成。如许多评论家所认为的“袭为钗副,晴为黛副”,就是很好的明证。而有时副小姐和主角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上面提到的司棋和迎春。当然这云和月的关系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副小姐”在全书中虽处于配角地位,但在有些章节中却当上了主角,甚至让主角为她们当配角。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写袭人对宝玉的劝谏着力表现了袭人的温柔和顺以及她对宝玉的“心机”;“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写晴雯与宝玉的冲突却突出了晴雯的率真任性、追求平等的性恪。“这种'主仆颠倒’的描写,从另一角度表现作者艺术手段之高超和此书艺术成就的不同凡响。”[17]

 

在充分反映作者的悲剧观上,“副小姐”群像也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其中所蕴涵的悲剧意蕴与她们的主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红楼梦》中的“副小姐”是主子们从丫环群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得力助手,她们是丫环群中的佼佼者。用宝钗的话来说,她们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论模样,晴雯“生得太好了”,好得让许多人嫉妒,平儿是“极清俊的上等女孩”,金钏儿让宝玉一见就“有些恋恋不舍”,袭人“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个个都是花容月貌。论性情,贤袭人是温柔和顺,俏平儿是宽厚和善,勇晴雯是率性自然,慧紫鹃是聪慧善良,烈司棋是有情有义,巧莺儿是善解人意……各人都有各人的好处。论才能,鸳鸯行事做人“一概齐全”,是“一个可靠的人”,平儿“判冤决狱”明辨是非,袭人把怡红院的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晴雯会补“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都不会补的“雀金裘”,黄金莺会“巧结梅花络”……各有千秋。在她们身上,体现了作者近乎完美的人格理想——美、才、善、忠,她们虽只能位居“金陵十二钗”的又副册,但仍是作者极力歌赞的“上等女孩”。副小姐能在竞争激烈的众仆中脱颖而出,绝不是机缘凑巧,而是她们有真才实貌。而几经淘汰,几经筛选,这其间她们经历了怎样残酷的角逐付出了怎样的辛苦可想而知。但登上“副小姐”之位,坐享主子般的荣华富贵,她们仍然摆脱不了“身为下贱”的事实。身为奴才,她们的命运完全掌控在封建主子的手里,在“忽喇喇大厦将倾”的贾府中,她们更无法逃脱悲剧的结局:鸳鸯悬梁,袭人出嫁优伶,紫鹃出家,晴雯冤死,司棋撞墙……因此,“副小姐”的才貌越出众,她们的悲剧性就越强烈。同时,“副小姐”身份的双重性使她们的悲剧命运也有双重代表性。一方面,由于主子的命运决定“副小姐”的命运,“副小姐”的悲剧可以说是主子悲剧的缩影;另一方面,“副小姐”的阶级身份仍是奴才,她们的命运也反映了封建社会下层人民的普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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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大内档案·起居注册》转引自褚赣生《奴婢史》[M].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P181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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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石亚明.传神写照,百态千姿----试比较红楼梦中几个丫环的形象[J].六盘水师专学报,1991,(3):29

 

[15]徐乃为.红楼三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5.230.

 

[16]冯志国,邓容.试论晴雯性格的多重组合[J].大庆社会科学报,1993,(9):33.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六辑
 
 
 
 
引用 精美问候图片 /引用  - 魂断蓝桥 - HuenDuanLanQiao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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