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约稿。
2013年季后赛开始前，圣安东尼奥马刺裁掉了35岁的老射手斯蒂芬·杰克逊，然后新签了个33岁的摇摆人。这事听来合情合理，你可以想像，马刺的功勋主教练波波维奇和他那位老搭档、马刺经理布福德，在某个黑暗秘室里，念念叨叨做加减法：
“那，球队现在能组织的外围球员，只有托尼·帕克和35岁的吉诺比利了，缺个组织者；球队外围现在最高的，也只有201公分的卡瓦伊·莱纳德，缺个高个子；球队辞掉了杰克逊，没替补摇摆人了，得补个替补摇摆人；这人最好还得有点经验才成……好，那就他吧。”
这一切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就跟马刺要进考场了，发现短了喝的，就顺手在贩卖机里来了瓶饮料……但是，因为他们签的人叫做特雷西·麦格雷蒂，忽然间，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就好比，你在贩卖机里抽出来的，居然是一瓶约翰·列侬会见鲍勃·迪伦时桌上摆过、被各类传记片拍摄过的可乐，考场里的人岂有不围观之理？
实际上，这个消息有点儿太大。阿德莱德的体育媒体费尽九牛之力，才找到归纳词：前得分王麦蒂加盟马刺！——嘿，得了吧，麦蒂能用一句“前得分王”来统摄吗？
如你所知，稍早时节，麦蒂还在中国青岛，场均25分7篮板5助攻；嗯，大概马刺也做过了探测：去年来CBA打短工、然后又回NBA的球员里，肯扬·马丁一跃而成洛杉矶快船和纽约球迷的争夺对象；杰拉德·格林打出了生涯最好的表现；JR史密斯从一个疯癫射手蜕变成年度第六人……没错，来了中国洗礼的球员，都会在NBA脱胎换骨，麦蒂亦然。
嗯，等等，一个前得分王，怎么会到了这一步的？
实际上，NBA历史上的得分王，大多是天煞孤星。兴盛时纵横一方，到老来晚景凄凉。1947年，乔治·法尔克斯成了NBA史上第一个得分王。七年之后，他32岁，在费城勇士混替补，61场比赛，投篮率27%。他每场投4个球，劝架，偶尔给球迷签名，闲了去更衣室给教练拿瓶冰啤酒——那年头，你进球员更衣室，扑面而来就是啤酒和烟味。这时他当然不知道，二十二年后他要在故乡挨一枪。1959年，内尔·约翰斯顿同样在费城勇士坐板凳。四年前，他还是联盟最好的得分手，名下有三个得分王头衔，但这会儿，他只剩抓抓篮板了；1968-69季，埃尔文·海耶斯进NBA第一年就拿了得分王，十五年后，他38岁，在休斯顿火箭当替补，每场5分，每天像个老好人似的对休斯顿媒体说：“我打了十六年职业篮球了，我想回休斯顿大学把学位读完……我的理想是当个警察……”而他的老东家华盛顿子弹，正有无数工作人员爆料：“伺候海耶斯这王八蛋，就像是受水刑！”1976年，四年级的鲍勃·麦卡杜已经连拿三届得分王，外加一个常规赛MVP，年方24岁；十年之后，他到处想找份工作：他有206公分身高，依然有一手丝滑的跳投，但没球队肯要他；一年后，四届得分王乔治·格文在NBA混不下去，只好去欧洲打球，顺便戒他的药物上瘾；1992年夏天，34岁的伯纳德·金——七年前他还是得分王——跑去跟子弹队主教练昂塞德说：“我要动膝盖手术。”子弹队不答应，一闷棍把他扫出了门。他去新泽西找工作，“我总得分19650分了，再让我得350分，上满二万吧！”“走走走！”
当然，世上依然有些得分王巨星，比如乔丹，比如张伯伦，比如贾巴尔，比如科比。但更多的得分王活得凄怆。他们年少时鲜衣怒马，纵横宇内，四夷宾服，但意气风发除了酝酿恐惧，还暗暗助长着愤恨。“独”、“自我”、“霸道”、“自私”，每位得分王都会或多或少，都会被拍上类似的评语。当你遭时光雕刻皱纹、腐蚀四肢之后，现实世界露出残酷面目：当替补、压工资、在商言商、“唉球队没有工资空间啊！”——世界惯于趁你富贵时溜须拍马，趁你落魄时落井下石。先折杀你的尊严，再磨掉你的实力，最后使你失去信心，于是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从来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而麦蒂，又是另一个故事。
曾几何时，他被认为是史上最有天赋的球员之一。实际上，当他2004年到达火箭与姚明搭档，被大多数中国球迷所认知时，已经不是最巅峰期。远在1997年，他作为高中生参加麦当劳全明星赛时，《体育画报》说麦蒂的身高已有近206公分，助跑起跳达到恐怖的44英寸——110公分以上高度，40码短跑少于4.4秒，臂展达到218公分。
然后，除了跑跳身高之外，他还有一副适合打篮球的身体：协调性、爆发力、球感。2000年夏天，他还是个场均15分的猛龙队前锋，奥兰多魔术企图把他、邓肯和当时如日方中的格兰特·希尔纳于一队，邓肯拒绝了，留在马刺；希尔去了魔术，随后受伤；麦蒂则一飞冲天，轻易从一个能跑能跳的前锋，变成了足以和科比分庭抗礼的超级球员；两年后，他成为了得分王，而且在防守、突破、中投、传球等种种方面，都成为联盟顶尖。他像世家簪缨的贵公子把玩金石书画一样，将传球、投篮、扣篮、突破、无球跑，都玩到了大雅的境界。
他的天赋究竟有多伟大？换个角度说好了。2004年，他背伤；到火箭后，又连年膝背不停受伤；结果他不断转型，从联盟外围最强持球进攻者之一，到大量无球跑动组织者，到老球皮式意识流指挥家，直到2008-09季的伤势和颓靡。2007年和2008年春天，他做了两次极漂亮的转型——寻常球员经历类似的伤病打击及体能退化，很可能就此泯然，而他还能够完成化身。到2008年，他29岁时，跑跳已被伤病和时光搜刮得差不多了。但那年春天，他带领火箭完成了22连胜。许多次，他已经无法凭速度和爆发力突破对手，只能靠一些上帝没法剥夺的东西——身高、步幅、球感和视野。甚至，就在2011-12季，他在亚特兰大鹰打替补，但2012年1月2日，他对热第四节独得13分，包括两记强行三分球。他已经跳不高跑不快了，但他的身高、臂长和球感，还是能让他在勒布朗·詹姆斯和肖恩·巴蒂尔头顶，把三分球投出去。
但他潇洒的天赋，也是他的苦楚所在。他的职业生涯，总是重复这么个过程：每季开始，他都会经历这样一段伤病、低潮、不稳定的时期。赛季深入，他会逐渐进入状态，在每年春天兴风作浪一番，然后是季后赛第一轮……在麦蒂顺畅时，他总是会让人觉得：他白马银枪、超逸绝伦，做一切都衣袖云卷毫不费力。但最后，他总是赢不到最后。
一如许多美国专家与球员口声相传的故事：麦蒂，和他的表哥卡特，都因为天分过于出色，以至于对训练并不热中，所以，他们俩很少有如乔丹、科比、拉里·伯德们的故事似的，动辄夏天来一场残暴自虐式训练。
麦蒂的世界分为如此两面：飘逸、天才与闲雅的另一面，是多伤、恬淡与起伏。他的天赋过于卓越，而似乎并不像伯德、乔丹们一样，有着痛恨失败的本质。偶尔他兴之所至可以施展出著名的35秒13分，但他职业生涯绝大多数时间，都像一个绅士，打着几乎高处不胜寒的篮球。而在身体接触愈加频繁、防守包夹愈加严密的今天，麦蒂在某些场合可以旁若无人的投中难以想象的投篮，然而在其他场合则显得并不能如愿。勒布朗与韦德代表着另一种态度：与其信任天分与手感，他们宁愿把希望寄托在结实的肌肉块垒与冲撞上。而麦蒂显然与他们背道而驰。他所代表的优雅与慵懒，在这个时代不免生存艰难——毕竟在麦蒂似睡似醒的双眼背后，联盟里还有无数圆睁双目、等待噬咬优雅风度并夺取胜利的斗士。
回到2013年。
实际上，马刺历来，都有拣老将的传统。赛季前，他们差点把自助餐大魔王、增肥模范埃迪·库里签下来，最后大概是考虑到此人会压塌球队大巴，终于没要他。刚被马刺辞掉的杰克逊，也是十年前为马刺夺冠立功、成名后远走他乡、老来叶落归根，让马刺压榨点剩余价值。远在1996-97季，马刺还特意把38岁的老爷子多米尼克·威尔金斯从欧洲拽回圣安东尼奥，请他担当第六人，让老人家享了最后的荣光。
而这次选麦蒂，意味着什么呢？
敏感的人一定记得，麦蒂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与马刺息息相关：那是2004年12月9日，麦蒂在最后35秒里独得13分，上演史上最传奇逆转，击败马刺。当年目睹麦蒂上演奇迹的人——邓肯、吉诺比利、帕克、波波维奇教练——如今依然在阵。当然，大家都老了。
很难说，马刺会多期待麦蒂。如前所述，他是个过去的得分王，是个技术全面的老前锋。他的防守不够出色，不过做替补够了；他的篮球智商够高，能读懂马刺庞杂的攻防体系；他依然能不时灵光一闪，为球队做些什么；至于有人置疑他的态度？嗯，实际上，马刺专受各类浪子刺头，然后让邓肯的更衣室冷笑话和波波维奇的冷脸魔法来驯化之。毕竟，去年春天，波里斯·迪奥还是山猫不要的胖熊内线，但一到马刺，立刻帮马刺打出常规赛到季后赛疯狂的26胜2负高潮。
所以，问题关键，依然是麦蒂自己。4月20日，麦蒂对纽约媒体说：”现在联盟里的人都比我快得多，年轻得多；让我去运球干掉他们，太不靠谱了。
然后，是季后赛首轮第四场，麦蒂在第四节剩5分15秒时上场，犯了一个规，抄底线被围失误一次，捅掉对手两次球，一个跳投涮筐，完成一次助攻。作为一个老将，他表现得很得体。
他经历过了一切：少年成名、鲜衣怒马；史上最好的天赋拥有者之一；史上最全面的摇摆人之一；两届得分王；一度被认为是联盟最好的外围球员；匪夷所思的突破；完美的组织前锋；被认为无可阻挡的强行跳投；伤病；无数次第一轮被淘汰；被置疑；继续伤病；带队打出22连胜；被火箭放弃；在活塞和鹰打替补；到CBA打球——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经历过了。
唯一的一点：他还缺一个总冠军。
现在，他在马刺；身边是一批同样去日无多的老头子；冠军之窗正在急速关上；他们要把握最后的时光。如果麦蒂的命数里，还有最后一点点夺冠天顶的光芒，，可以用来回击之前的一切败北、惋惜和嘲讽，那这就是命运给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一点机会了。
眼下，至少，他已经破掉了”麦蒂过不了首轮“这个诅咒了——再往前任何一步，都是他从所未有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