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宝玉伤心痛哭不已。一时, 他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出了后角门,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那婆子先是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给些钱,那婆子才带着他去了。 再说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后,就住在他姑舅哥哥家。她嫂子哪有心思照管,吃了饭,便自己串门去了,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屋内爬着。宝玉来了,便叫那婆子在门外嘹望,他自己掀起布帘进来,一见晴雯睡在一个芦席土炕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自己盖的。宝玉心内不知怎么才好,就含泪上前伸手轻轻地拉晴雯,悄悄儿唤两声。 当下晴雯因为着了风,又受了她哥嫂的气,病上加病, 咳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听有人唤她,便勉强睁开双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宝玉也只有哽咽的份儿。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 宝玉听说,忙擦了眼泪问:“茶在那里?”“在炉台上。” 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象个茶壶。只得到桌上去拿一个碗,还没拿到手,先闻得一股油膻味。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再用自己的手绢擦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一看这茶是绛红色的,也不大象茶。晴雯扶着枕头说:“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咸涩不堪,并无茶味,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就象得了甘露一般,一气儿都灌下去了。宝玉看了,眼泪直流,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 晴雯气往上咽,便说不出话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晴雯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她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唤,真真是万箭攒心了。 好一会儿,晴雯才哭出声来。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得瘦如枯柴;手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子。宝玉哭着说:“除下来,等好了才戴上去罢。”晴雯擦着泪,把那手用力缩回来,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了下来。晴雯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 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红绫小袄脱下,递给宝玉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 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着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是这样了。” 这时天色已晚,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道宝玉难以离去,便用被蒙着头,总不理他,宝玉这才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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