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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甫:黑暗王国的揭秘者

 红瓦屋图书馆 2013-05-16
聚焦实力派作家
李佩甫:黑暗王国的揭秘者
王陌尘

  新时期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虽不再自觉肩负为时代代言的使命,但即便是从个人视角写生活的新写实,也有意地把叙事的触角伸向历史、文化空间,为平面化的生活叙事提供富有意味的互文本。李佩甫的小说以中原文化为息壤,将生活事件植入其间,使之穿越生活表象而成为传达历史、文化符码的寓言。从《羊的门》、《城的灯》到2012年出版的《生命册》,乡村记忆重叠在李佩甫生于黑暗世界的眼中,被冷峻而精微地反复回放、打量、逼视,破损的生命、倦塌的灵魂由此被清晰地透视出来。 

  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

  李佩甫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背着土地行走”在城市的野心家,他们从农村走入城市,犹如平原上的野草扎根于大地,却把生命的期待伸向无限高远的天空。李金魁(《败节草》),国(《无边无际的早晨》),钢蛋(《城的灯》)……这些曾受过土地轻蔑的“草”们几乎带着相似的生命基因、心理特征和行动方式到城市冒险,在对乡土的一次次背叛中把自己改造成“城里人”。《生命册》看似仍在为草系群像作传,但无论从文本结构建设还是对时代症候的把握、人物精神的塑造都超越于作者以往的作品。

  《生命册》的文本结构颇似《红楼梦》,由正册、副册、又副册把主、次线索联结起来;又有虚线隐现其间,让故事生出更多悬想的空间。这种结构颇似一棵树,在一片片叶子从枝桠上生长出来的同时,整棵树就枝繁叶茂了。正册人物叙述者“我”小名“丢”,大名“吴志鹏”,开篇直言“我是一粒种子”。“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丢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他出生的村庄叫无梁。和钢蛋们带着仇恨在城市寻找自己的位置不同,无梁既是长在丢背后的“眼睛”,也是压在丢身上的“包袱”——既让丢想逃离,又让丢在甩不掉的牵绊中懂得承担、感受责任。丢在城市里之所以能成为受人尊重的亿万富翁吴志鹏,关键在于他心中有一套平原人的生存哲学:“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羊的门》)而这套哲学潜移默化的教诲者就是无梁的那些草族们。

  细细解剖民族文化积习

  副册人物老姑父蔡国寅和骆驼一个代表了乡村,一个代表了城市。蔡国寅 “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他曾是炮兵上尉连长,为了爱情入赘到无梁,四年后又当了村支书,可晚年却生活在被老婆咒骂、眼瞎、全身瘫痪的境遇中。村里甚至传言他的头上长出了“汗血石榴”,被小女儿砍下卖了。老蔡的倒霉和小祸害丢的成长史纠缠在一起,好人老蔡在充当丢的守护神时成了自己老婆、孩子的仇人。老蔡的白条像《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一样,是一种神秘命运的象征,也是生命灵性的突现。对出息了的吴志鹏来说,白条还是他对乡村还不清的账,是他必须恪守的道德底线。骆驼是一个人人争利、人人哄抢时代的典型。他的哲学就是“抢”。骆驼说:“在这样一个时代,必是投机。也就是抢时间……不抢,哪有咱的座位。”他对挣钱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的判断力。他带着吴志鹏当枪手挖到第一桶金;随后又出主意两人分别到深圳、上海炒股,互相呼应,开辟挣钱“根据地”;当吴志鹏满足于股市上挣的几百万后,骆驼又开始搞资本运作,用低价收购即将倒闭的药厂包装上市,到股市圈更多的钱。骆驼像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永不知足的吞钱机器,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力量能让他停下来。

  李佩甫擅长描写权力帝国与金钱帝国互为表里、狼狈为奸的种种黑幕。无论是呼天成(《羊的门》)一步步营建自己权力王国的方式,还是任秋风(《等等灵魂》)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的手段,他总把人物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放到适合它生存的文化土壤中,对民族文化积习进行细细解剖。骆驼、吴志鹏的知识分子身份,让李佩甫把这种文化批判触角延伸到知识分子的精神领域。和农民领袖呼天成相比,骆驼更是一个弄潮儿,总能抢占社会发展的先机;他比退伍军人任秋风更能洞悉人性的弱点,更会巧妙地运用金钱攻破所有的道德防线。骆驼对金钱的狂热、对知识的轻蔑、对道德底线的漠视,都反映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精神的腐烂,而且这种腐烂正在殃及全民族精神。

  又副册的人物一侧伸展到乡村,是吴志鹏草族哲学的反面教材,他们是通过老姑父的白条和主线连接上的。梁五方、虫嫂、杜秋月、春才,这几个人都是无梁的异类。他们的生命像贫瘠土地上突兀冒出的茁壮的野草,原本是刚毅而美丽的,可正因为他们无视平原败中求生的文化,最后都落入悲惨的命运。梁五方是个匠人,十八岁的时候就和人比赛建大会堂,赢得了“龙麒麟”的美名。可他太“傲造”了,犯了众怒,群众就利用运动收拾他。李佩甫在多部小说中写到群众箩人的场面,箩人的血腥、残暴反映了乡村文化暴虐的因子。老子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杜秋月、春才也都因为太过灵秀,最终为巨大的文化泥淖所吞噬。又副册的另一侧人物是一些女人:梅村、卫丽丽、小乔、夏小羽,还有老姑父的女儿苇香。这些女人或者有着良好的家世、或者童年的生活就是一场恶梦;她们追求幸福、追求金钱,在男人们都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的时代,女人们也失去了灵魂栖息的港湾。和这些外表美丽、优雅的女人比起来,矮小、偷东西、裤腰松的虫嫂看起来是完全没有“脸”的,可这个女人身上表现出的为家庭牺牲一切的精神,却是那些漂亮女人所不具有的。

  黑暗王国的揭秘者,却非新文化精神的启蒙者

  “旋转下降的命运是其人物灵魂拯救的必要途径。”(库切语)库切作品中的小人物都如迈克尔(库切:《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一样,总在与自己的时代进行一场场殊死搏斗。这些普通人在命运的不断打击下发现了生存的更多了不起的价值,比如自由、感恩、仁爱,以此生出巨大的道德力量对抗反人性的时代。《生命册》也在写人们命运的坠落,特别是老姑父和无梁村的那些另类们。虽然故事结局也给这些人加上一些人性的亮色:虫嫂至死也要顾全孩子们的体面,回到村中悄然等死;春才一生都是一个诚实的人……但这一切不过像枯草的茎脉,一点点绿色终究掩盖不住生命整体的衰败。李佩甫是一个黑暗王国的揭秘者,却不是一个新文化精神的启蒙者。他作品中的人物多如吴志鹏,在与古老文化的媾和中学会了生存的智慧,变得机巧而暮气沉沉,从而完全避开了与庞大秩序的骄傲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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