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洪秀全的“主编”情结

 啸海楼 2013-05-17

洪秀全的“主编”情结

陶短房

有人说,太平天国是个和文化、和书籍有仇的社会,自金田起兵,所过之处,烧了不少书,打了不少读书人的屁股,读书人视为圣殿的文庙固然没怎么烧,可也仅仅是没怎么烧而已,昔日的风光早已荡然无存。

读书人心目中最值钱的,莫过于四书五经,说“值钱”半点不假,因为只要读熟这几套古书,就有机会从最底层的童生,秀才而举人、举人而进士、进士而翰林,一步步升到“人上人”的地位。

可蹲在天京城中那个周长不过七华里,“外为太阳城,内曰金龙城”的“天朝宫殿”里的天王洪秀全,不知是否当年做童生时怎么也考不上秀才,因而恼羞成怒,居然把科举考试的内容从四书五经,改成了《遗诏书》(太平天国版圣经)和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等折腾出的那些东西,经史子集非但从此贬值而至于无用,甚至根据“天法”,私读、私藏都可能有罪、甚至有死罪,如此无用的东西自不可能再“敬惜字纸”,而只能“行过厕溷(厕所)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了。

如此折腾,以至于一名被困在天京城内一年多的底层读书人、安徽当涂人马寿龄提心吊胆之余,愤愤不平地躲在没人处写下“尔本不读书,书于尔何辜”的质问。

其实如今许多人早已知道,洪秀全是读书的,而且自认为读得挺不错,否则也不至于对总也中不上秀才如此耿耿于怀,以至于要起兵造反,甚至刚从金田走到永安州,就迫不及待组织了这个当时只有一县、一里、七十多村,纵横四百多华里“马背王国”的首次科举;他也不是真不“敬惜字纸”——他不敬惜的,是古人、别人的字纸,“天父天兄天王”的字纸盖着他神圣的“旨准”大印,那可是宝贝到可以“穿红挂黄”(用太平天国官员专用的红、黄两种颜色做封面),这些书统统都叫“诏书”,顾名思义,版权算洪秀全的,名义上的作者要么是洪秀全本人,要么是比洪秀全还神圣一点的天父、天兄,以及可以玩天父天兄下凡把戏的杨秀清和萧朝贵。

天父天兄是真实存在的高贵生命,还是一个灵,洪秀全跟基督徒们打了十几年口水官司,这且按下不表,这二位本身写不了什么书、尤其写不出新书是确凿无疑的。定都天京时,萧朝贵已死,杨秀清不识字,太平天国中绝无仅有、喜欢且有权出版“个人作品”的干王洪仁玕,此时还在香港给洋人们写吹捧洪大王父子的段子,可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洪秀全这个曾经的读书人,是太平天国全国范围内唯一的“主编”。

作为这唯一的“主编”,“洪编”不仅要对太平天国每一部“诏书”的编纂、出版、发行殚精竭虑,而且要对每一本书的内容负责,几乎每一部“诏书”中,都能找到“洪编”辛勤工作过的痕迹。

《圣经》的后期版本《钦定旧遗诏圣书》和《钦定前遗诏圣书》不仅书名是“洪编”亲自改订,而且书眉上还密密麻麻写了总计79条“编者按”,其中最长的一条竟有四五百字之多,这且不去说,本身是《孙子》、《吴子》、《司马法》三部古代兵书合编的《武略》被他大动手脚,原著中的古代帝王将相几乎被删到人间蒸发,而《孙子》中的《九变》一章也变成了《八变》,原著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一变不知被“洪编”给变到何处去了;本是犹太教、基督教“摩西十诫”变种的《天条书》,也被他“动手动脚”,塞进了许多奇怪东西。

从最早(1851年)的“诏书”《天条书》、《幼学诗》、《太平军目》,到目前已知发行的最后一本“诏书”《太平天日》(1862年),几乎每一本“诏书”都有若干“编辑修订版”。如纪录太平天国军队编制的《太平军目》,已知的不同版本就多达5个。记录太平天国“为官称呼”的《太平礼制》,和记录太平天国土地制度的《天朝田亩制度》,除了各种“小修小补”,还分别有内容差异极大的早期版和后期版。

其中《太平礼制》的后期版,扉页上写明是戊午八年(1858年)的新版本,但书中却用很大篇幅介绍如何称呼干王洪仁玕、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等后期王爵,而此时洪仁玕还在江西、湖北等地清方控制区打转,甚至帮清方知县、“大同乡”覃瀚元侄儿治病(有趣的是,这位和“长毛贼首”差点做了朋友的清方小官,却是清方关于太平天国最翔实情报总汇《贼情汇纂》的编辑之一),陈玉成、李秀成等人也只是主将,并未封王,可见存世的“后期版”并非戊午八年版原貌,而已是“后期版的后期版”。

太平天国十多年间共发行“诏书”三十多套,其中有一些还套中分册,甚至有十多册之多,“洪编”不仅“操劳圣心”,逐一“审稿”,亲自动手修改、批注,甚至在每本出版后的“诏书”上,都加盖“旨准”的“金印”,说他是“古今中外第一勤奋总编”怕是半点不过分的。

“洪编”不仅管新书出版、发行,乃至采编、创作、修改,还管“古书”的审批删定。按照太平天国官方的正式说法,即便是“古书”也不是都要烧要扔的,而是要删除“其中一切鬼话、妖怪话、妖语邪语”,只留“真话、正话”,这个指示是杨秀清假借“天父”之口,在1854年初给“洪编”下达的“董事会意见”,“洪编”自不敢顶着不办。

按照“天父”指示、洪秀全自己留下的诏旨,以及后来洪仁玕提议、洪秀全批准的科举改革意见,《四书五经》也还是可以合法阅读、甚至可以列入科举考试科目的,前提是“真圣主御笔改正”——要“洪编”过一遍眼和手才行。

当然,任何一个媒体的主编,除了特别重要的文字、题目、题材,通常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绝大多数具体、琐碎的编辑工作和文字润色、修改,史实考据,数据核对等等杂务,会交给手下编辑、实习编辑和助理们去做。“洪编”这个主编自然也有自己的“编辑部”,比如删改四书五经的工作,就由专门成立的办事机构“删书衙”负责。许多多少认得些字、又因种种原因被闲置的高级官员,往往被扔来坐一坐删书衙这条冷板凳。洪秀全的亲舅哥、曾当过第一任西征统帅的赖汉英,就曾一度被弄去那里做了个“小编”。此外,给成千上万本出版发行的“诏书”逐一加盖“旨准”的活,也肯定不会让洪秀全亲自去做,而是由几十名、几百名甚至更多“无名氏”,拿着无数木头刻成的“旨准金印”逐一盖将下去。

事实上,“洪记编辑部”的效率并不太高。

就拿删书衙来说吧,杨秀清托天父下凡,让洪秀全改烧书为删书,是甲寅四年(1854年)正月廿七日的事,此后不久删书衙的名字就频繁出现在时人的各类公私记载上,而大体成书于1855年的《贼情汇纂》里,甚至还收录了洪秀全所颁发的一道诏旨,内容是让左史、右史遵照“洪编”本人亲笔修改的“诗韵”(其实就是《诗经》,洪秀全认为只有上帝教的经书才能叫“经”)重新整理抄录,然后再送呈洪秀全审批,然而直到辛酉十一年(1861年)洪仁玕等发布《钦定士阶条例》,所谓“真圣主御笔改正四书五经等项”还要等待“镌颁后再行诵读”,换言之即“仍在编辑,尚未定稿”。事实上,终太平天国一世,“洪编”亲自主抓的删书事务成果屈指可数,有确凿记载确实定稿发行的,就只有前面提到的《武略书》一部。

在“原创著作”方面也是半斤八两:《太平军目》是修订版本最多的“诏书”,太平天国初起的四年间每年都有一次大修改。可这部记载太平军每个军编制、人数、各级主官职务的“权威工具书”却始终没把最基本的一个数据——每个军有多少人给写对——最初的版本写作13270人,后来改作13125人,而正确的数字,其实应该是13156人。至于军队实际编制,各级主官名称,前后期几乎完全不同,但距首次出版后八年的更新版本,在这些方面的记载仍大体一样,很显然,照着这样的“太平军编制指南”去认识变化了的太平军编制,只能被“带进沟里”。

《太平礼制》里面很大篇幅,说的是各级官员相见时的礼节、称呼,写得繁琐苛刻,但据《贼情汇纂》介绍,实际上由于大伙不习惯,这套癸好三年(1853年)正式推出的“官员礼节大全”根本没认真执行,而是采用了简化后的变通版本,如《太平礼制》中规定,对各级官员及其子女有不同尊称,不同级别官员间相见,礼仪和称呼也有很多差异,但实际上下级对各级官员都称“大人”,对各级官员儿子都叫“公子”,早已约定俗成,可距首版发行5年的1858年版(从内容看其实应是1860年的再修改版)只是修改了各级官员的官衔、封号,而对那些和实际情况大相径庭的礼节记载毫无触及。

名头响亮的《天朝田亩制度》其实从未被推行过,但1860年再版,“洪编”只是修改了各级地方官、乡官的称号,对完全停留在纸面上的“田亩制度”本身一字不改。如此“主编”,倘是当代媒体,怕是要被董事会问责的。

是“洪编”能力太差或太懒惰么?当然不是,对于一个私塾先生出身、又足不出户的中年人而言,搞好这么点案头工作并不难,就算质量上做不好,至少不会连速度也上不去。

那些“原创著作”之所以有如此多“编辑灯下黑”的瑕疵,是因为尽管对于旁观者而言,记载军队编制、土地政策、制度礼节等重要资料的“工具书”,资料、数据本身应力求准确、翔实,修订更应在这些方面及时补充、完善、纠错,而对“洪编”来说则不然。

在他看来,这些“工具书”不过是从不同角度阐述其政治理念、证明太平天国是世界上唯一合法国家、他本人是古今中外尘世间唯一合法君主的某种载体。凡不利于这种阐述、证明的内容,就必须修改、订正,如1858年版《太平军目》不去修订太平军每个军的人数,不去按变化后的军队编制更改书中内容,却特意把翼王石达开旗帜上的头衔从原本的“太平左军主将翼王石”改为“太平开国军师左军翼王石”,其目的不是为了纠正旗帜书写的错误(事实上两种记载都和当时石达开的旗帜属衔不符),而是向太平天国官兵显示,自己有争取石达开回归的诚意(再版前一年石达开因被猜忌而出走远征)。至于《天朝田亩制度》和《太平礼制》对官爵修改不厌其烦,却对制度本身的变化视若无睹,是因为在“洪编”看来,官爵是其君王权威的体现,而那些制度不过是人定的,反正一直在改个不停,实在用不着那么较真。

删书方面就更是如此:“洪编”读“古书”很细心,“编辑技巧”也十分纯熟,但他更在意的,是怎样让不得不保留的一些“古书”,尽可能少一些古代帝王、英雄和“邪神”的痕迹,以免妨碍突出天父、天兄、天王和幼天王这父子公孙的“天一家子”,正因如此,“唐太宗”要改成“唐太侯”,“心领神会”要改成“心领灵会”,“诗经”要改成“诗韵”,孔子、孔圣要改成“孔丘”、“孔某”,以免这些人抢了他“洪编”的历史镜头,而“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混账话”自然更要立刻使之消失,否则他“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站哪儿?

至于“真圣主御笔改正四书五经等项”总也定不了稿,那说到底是他既不便说“天父”要删改后出版“古书”的“最高指示”是胡说八道,又不想真的让这些他最熟悉不过的书籍,唤醒臣民们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回忆,妨碍他们父子公孙自我神圣的大计,因此故意磨的洋工罢了。

(责任编辑:emilyjia)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