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性灵之真与理性之真的融合——钗、黛和好及其文化意义

 南烟舍 2013-05-19

性灵之真与理性之真的融合——钗、黛和好及其文化意义

杨罗生

一、“李逵骂宋江”①:钗、黛误会及其原因

第37回前,《红楼梦》描写了黛玉、宝钗之间的种种误会。

造成误会的原因多种多样, 首先是性格差异。如宝钗会做人, 关注上上下下的关系, 常常送些小物事给姐妹们, 给人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之嫌。黛玉看重真情, “东西事小, 难得你多情如此”(第45回)。 薛姨妈托付周瑞家的送宫花给姐妹, 黛玉本来很看重, 但当得知姐妹们都送了时, 态度骤变, 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似乎是表现黛玉的“小性眼”, 其实正表现她的重情轻物的高洁灵魂。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转送黛玉,她往地上一丢, 生气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我不要他。”(第16回) 而当宝玉挨打之后,宝玉担心她挂牵, 打发晴雯送去两块旧手帕, 黛玉视为奇珍至宝, 一气题诗三首。黛玉重情轻物、 真诚透明。但是,我们又不能根据黛玉一任性灵之真诚, 去否定宝钗理性精神指导下的做人之真诚。

其次,因出身、经历不同, 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同, 也会带来误会。如第22回贾母亲为宝钗做生日, 而作为亲外孙的黛玉何时生日,敏捷如探春也不知道(63回), 加上看戏时又将她与戏子(传统文化轻视女演员)相比, 使她深感人格屈辱,而她当时认为的唯一知己——宝玉, 也情不自禁,“拍膝画圈”,夸赞宝钗无所不知,更使她对宝钗反感。 其寄人篱下的身世之悲, 其悲愤无处倾诉的痛苦之情,如暴风骤雨, 一股脑儿向宝玉倾泻, 实是发泄对宝钗的不满。

因误会带来猜疑, 由猜疑而以为宝钗“藏奸”。如:黛玉嘲笑湘云口吃, 湘云说:看你敢不敢嘲笑宝姐姐, 黛玉不屑一顾。钗、黛和好后, 黛玉十分坦诚地向宝钗说:过去不知你这么好, 只当你藏奸, 一直误到如今。

将宝钗当作假想的情敌, 这是造成钗、黛误会的最重要的原因。对“金玉姻缘” 的敏感与反感, 因有“金锁”与“宝玉”相配, 甚至贾宝玉丢失了命根子——“通灵宝玉”, 贾府上下一片混乱焦急, 黛玉反倒窃喜, 因为破了“金玉姻缘”。宝玉挨打后,宝钗看望宝玉,因为看到绣鸳鸯可爱, 无意中坐到了宝玉床边, 被 黛玉、湘云瞧见, 湘云顾念宝姐姐情份, 担心宝钗难堪, 有意回避, 黛玉恨恨不巳(第36回)。这种“恨”,是对宝钗亲近宝玉的不满, 也是对湘云偏坦宝钗生气, 更是对宝玉“见了姐姐, 就忘了妹妹” 的“性忧虑”。这种忧虑, 常常借故发泄。 对此,宝钗或浑然不觉, 或避嫌处之。第28回写宝玉要看贵妃元春送给宝钗的红麝串,宝钗褪红麝串,那“雪白一段酥臂”,把个宝玉看呆了 。黛玉暗中跟来, 站在门口,宝钗担心她受凉, 关切地问:“你又禁不得风儿吹, 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 黛玉笑道:原在屋里的, 出来看“呆雁”。宝钗当真, 又问:“呆雁在那里呢, 我也瞧瞧” , 这时黛玉扬起手帕,甩在宝玉的眼睛上。这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黛玉猜疑、 宝钗浑然不觉的个性, 跃然纸上。第27回写芒种节祭饯花神, 众姐妹齐会, 独不见黛玉, ,宝钗自告奋勇要去把她“闹来”,(因她身体不好, 担心睡出病来, ) 但当见到宝玉去了黛玉住处, 第一感觉就是避嫌。

对黛玉的误会、讽刺、甚至嘲弄, 宝钗常常采取“装愚”的态度。第31回写贾母等人议论金麒麟, 黛玉明枪对准宝钗, 宝钗佯装不知。

我们也应看到, 宝钗宽厚待人, 不计前嫌,决非牺牲人格, 放弃原则。第30回写宝玉为讨好黛玉, 将宝钗比作杨贵妃。宝钗听后大怒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后又借找扇的小丫头靛儿发火“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

这次纠纷,下列意义不容忽视或混淆:宝钗心中的杨妃,是个淫乱朝廷的罪恶渊薮,以之作比,是对她人格的莫大侮辱;而宝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黛玉“疑我”,故以侮辱我来向黛玉“负荆请罪”。的确如此,“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宝钗反击严厉、机敏。借靛儿找扇,机带双敲,又借点戏发话,含蓄有致,而“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没一个”,骂尽贾府“玉”字辈,对贵妃娘娘元春也不无微讽,而这一幕居然就发生在王熙凤与众人跟前,发生在贾府最高权力者贾母跟前!在宝钗这个青春少女的心中,人格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为了维护它,连浑厚和平的妇德教训都可置之不顾,什么主子的欢心,宝二奶奶的位置,更是弃之如敝履。自尊自重,这就是宝钗,她的行动证明与黛玉一样有颗高贵的不容侵犯的灵魂!

当然,在王熙凤的机敏的劝解下当即“一笑收住”。可见,宝钗同姐妹们相处,并不是牺牲人格,牵就奉迎,而是表现在“一笑收住”的不计前嫌的豁达大度之中,而这又是宝钗作为“人”的而非“阶级”的美德②。

我们还应看到, 即使第37回以前, 钗、黛关系也是既有矛盾, 又有交好, 常常是矛盾与交好相伴相生。第8回写宝玉、黛玉在宝钗家喝酒,宝玉先来, 黛玉微讽道:我来的不巧了, 早知他来, 我就不来了。当宝玉端起冷酒就想喝, 宝钗根据医理加以劝阻, 宝玉马上不喝, 黛玉又趁雪雁送手炉,借题发挥,“那里就冷死了我”,“我平日和你说的, 全当耳边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 比圣旨还快些!” 但当李嬷嬷制止宝玉喝酒、干扰“咱们之乐”时, 她们又达成了联合。当然, 维护“咱们之乐”的心意相同, 方式还是有别。黛玉是嘲骂,“说出一句话来, 比刀子还尖”, 宝钗出于尊重老人,委婉调停其间。

她们就是这样, 一会儿开心交好, 一会儿又赌气耍性。无论交好, 还是赌气,全是天真烂漫的孩提心性,不可当真以成人思维,上纲上线, 全都成了两种人生道路的斗争。

二、“是几时孟光接了粱鸿案”③:钗、黛和好的表现

钗、黛尽释前嫌是第42回。这是化“敌”为友的转折点。黛玉在行酒令时,用了《西厢记》《牡丹亭》中的句子。 按传统文化看来, 这些都是杂书, 是禁止年轻女孩子看的。一个贵族小姐, 被人发现看了这些书, 那可是丢人现眼的事。所以, 宝钗“审问” 她 时, 黛玉开始还嘴硬, 当知道是因此事时, 马上软了下来“搂着宝钗”求情:“好姐姐, 原是我不知道, 随口说的”,“好姐姐, 你别说与别人, 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首先承认自己也看过这类杂书, 同时指出其危害,“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请, 就不可救了。” 直至第45回,黛玉对此事还感激不尽,“你素日待人, 固然是极好的, 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 只当你心里藏奸。……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撇开思想对错评价, 黛玉发自肺腑认为是真关心。宝钗不仅思想上开导, 而这种开导又是交心式的, 而非居高临下, 唯我正确。 她还关心黛玉的健康,看见黛玉平日服用的药,性力过猛, 劝她改用食补法治病,黛玉感到寄人篱下, 又要燕窝怕人嫌, 宝钗答应自家送来,更使这个心性高傲、寄人篱下的贵族小姐感激不尽:“东西事小, 难得你多情如此。”有人说, 这是奸诈的宝钗, 骗取了黛玉幼稚的心。这种偏见, 既曲解了宝钗, 也无视黛玉的灵惠心性——难道黛玉竟愚笨到谁好谁坏、谁真谁假也分辨不清? 为什么一直怀疑宝钗“藏奸”的黛玉, 此时却那么真诚地向她倾诉自己的痛苦?而且, 事实上, 黛玉“今日气色好了些”, 这也可见宝钗的开导之功。自此, 两人成了知己, 情同姐妹。 第49回,宝琴来到大观园, 黛玉比亲姐妹还亲。当然,宝琴本身可爱, 其中也有与宝钗亲近的因素, 弄得宝玉也生了纳闷, 询问“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当得知是因行错酒令, 宝钗好心劝导后, 宝玉幽默地说道:“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钗、黛“接案”后, 一反过去的挑剔、猜疑、攻讦, 处处理解、信任、维护。宝琴写了十首怀古诗,后两首出自《西厢记》、《牡丹亭》故事,宝钗认为“无考据,我们也不懂”而要求另作,黛玉忙说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据,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第51回)黛玉反驳的正是第42回宝钗批评黛玉行酒令时引用了《西厢记》、《牡丹亭》的句子。为什么第42回宝钗“审” 她时, 她不反驳,只有心里暗伏,答应“是” 的一字,而于此处却据实反驳,言之凿凿,并立即得到探春、李纨等的支持,一锤定音。作者为什么要前后重出,而且以黛玉判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出现?是为了揭露宝钗“矫揉造作”?是为了表现钗、黛实未和解?依我看来,还是脂砚斋的分析令人信服:“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 ④“真心以待宝钗”, 故代替宝钗掩饰也看过《西厢记》、《牡丹亭》。这正是:误会消除般般好,真心长似水长流。

钗、黛“接案”后, 感情更加深厚。好到互相间姐姐妹妹的乱叫(第49回)。她们一起吟诗, 一起品茗, 一起饮酒,给姐妹们送礼物时, 特意将黛玉的加厚一倍(第67回), 甚至好到可以共饮一杯茶(第63回), 简直令人不可思议:那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竟欣然地喝下宝钗漱口剩下的半杯茶。我想, 曹雪芹这么描写, 无非是为了突出钗、黛的交好,非同一般, 简直就如脂砚斋所说:“钗、玉名虽二个, 人却一身, 此幻笔也” ⑤ 的程度。续书对钗、黛关系把握欠准, 有些地方违背了曹雪芹原意, 但基本上还是作为患难知已来写。薛蟠打死了人, 薛家吃了人命官司, 加上“河东狮”嫂子闹得天翻地覆, 宝钗心力交瘁, 衷肠无人倾吐, 这时想起了黛玉, 写诗向她倾诉, 黛玉当即写了四首琴诗作答。(第87回)

三、“以直为诚” 与“以曲为诚” :钗、黛和好的基础

钗、黛为什么能够“接案”交好?有人说, 钗、黛和好的基础,是因为二人都解除了对爱情婚姻的疑虑。诚然, 经过宝玉挨打等一系列事件, 宝玉的感情更加明朗化, 黛玉的疑虑基本上消除, 宝钗听到宝玉梦中之语,深知宝玉情之所钟, 与宝玉相处更加坦然。但这只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而不是根本的原因, 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两人都具有一颗同样真诚的心。

黛玉的真诚, 表现为坦率、直露, 有时甚至尖刻, 就像潇湘馆的千百竿翠竹, 中通外直, 又像秋日晴空,清澈透明。可以说, 黛玉是“我为的是我的心”——一任性灵之真。宝钗的真诚, 表现为宽容、豁达,关爱他人, 事事“用学问提着”, 追求“作上一层”——保持理性之真,就像蘅芜院的“奇草仙藤, 愈冷愈苍翠”,又像大地一样浑厚, 厚德载物。

黛玉之“诚”, 是“以直为诚”;宝钗之“诚”, 是“以曲为诚”。“以直为诚”,较好理解,而“以曲为诚”,常被误会。《中庸》说:“其次致曲, 曲能有诚。”⑥

“以直为诚”, 一切以自己的心灵感受,作为行动的出发点 , 这固然是美德, 是“自存一片天机, 此即人类大生命所在”⑦。但也存在严重的局限, 一切以自我感受为中心, 而不顾他人的感受, 人与人之间缺乏正常的勾通, 不可避免会造成一些矛盾、误会, 不说黛玉与老婆子之间, 即使大观园姐妹们(如湘云)之间乃至最亲近的宝玉之间, 也常常发生龃龉, 造成一些不愉快, 甚至闹得合宅不安, 难怪贾母发出“不是冤家不聚头” ⑧的感叹(当然, 以黛玉之直诚, 矛盾很快化解, 她和宝玉以及姐妹们之间仍然融洽无间)。这与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精神也是有出入的。我们民族精神强调和谐, 讲究宽容, 这正是宝钗具有的品格, 这也正是“以曲为诚”的重要内涵。宝钗的确有涵养、会做人, 但绝非贬薛论者说的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而是建立在尊重他人、关爱他人的真情之上。赵姨娘是《红楼梦》中人人轻贱之人, 不仅主子作贱她, 连丫头也认为“梅香拜把子, 都是奴几”。宝钗自始至终尊重她, 关心她。送礼物时总有贾环一份, 品螃蟹时不忘赵、周二位苦瓢子姨娘, 贾母去世后, 送灵铁槛寺, 赵姨娘中了邪, 贾政不管, 王夫人“也打撒手儿”, 是“本性仁厚” 的宝钗,“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那里照应” 。钗、黛“接案”前,林黛玉也看不起赵姨娘, 连“正眼也不瞧”。“接案”后, 有一次,赵姨娘顺路来看她, 她也知道是顺路人情, 她还是连忙让座,并吩咐沏茶。有评论者说:这是黛玉由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向封建礼教的回归。殊不知这是黛玉从只知自尊到尊重他人的进步, 这正是性灵之真与理性之真的融合。又如第62回,众小姐丫头一起在怡红院饮酒射覆, 湘云念了句“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那讨桂花油”, 晴雯等丫头笑道“云姑娘会开心儿, 拿着我们取笑儿”, 真的向湘云讨桂花油。黛玉接口笑道:“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 又怕罣误着打窃盗官司。” 黛玉本意是打趣宝玉承认玫瑰露失窃之事, 无意中却伤及了彩云,“彩云有心病, 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这又是一幅绝妙的性灵之真与理性之真融合的图画, 是既要自己开心, 又更注意他人感受、他人开心的美德的弘扬。如果我们把黛玉的这种皈依, 视为错误, 视为倒退, 岂不是承认西方的个人主义一定胜过我们自己民族的团体主义, 利他主义?岂不是把真诚与直来直去、甚至鲁莽等同?

实际上,“诚” 的本质在心, 传统文化强调“诚”, 正是从心出发。儒家强调“正心诚意”⑨, 把它作为修身的根本,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道家视域高超的天地境界, 襟域博大的海洋气度, 也 源于他们清心寡欲, 以诚待物。佛教强调“平常心是道”,“平常心” 就是真心, 不打诳语。“诚”的基本出发点是为人而不是为己。讲究方法, 讲究策略, 这正是“以曲为诚” 的表现形态。《战国策?触讋说赵太后》、《邹忌讽齐王纳谏》,都是典型的“以曲为诚”的例子, 修辞中有委婉, 事例多从实际生活中来。如果说,“诚” 只能与“直” 相对,“曲” 一定与“伪” 相连, 那么,触讋、邹忌都成了伪君子, 委婉全成了伪饰,“诚” 的表现形态变成了僵死的教条, 那样, 生活也将单调划一、枯燥无味。大观园里的青春少女, 是百花齐放, 争奇斗艳: 有雍容华贵的牡丹, 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 有带刺的玫瑰, 有斗雪的寒梅, 有雏菊, 有红杏,有海棠, 有桃花。人生本来是多姿多彩的, 我们怎能只认同某一种性格, 而否定其他性格呢?怎能因为喜爱某一种花草, 就放弃对其他花草的欣赏呢?正是大观园的百花,才共同描出了红楼美景, 才共同组成了红楼女儿多姿多彩的美好人性。

“以曲为诚”, 故多用曲笔, 如被当作宝钗奉迎贾母铁证的生日点戏, 作者明说专拣贾母爱看的热闹戏,如凤姐点的《刘二当衣》, 就为迎合贾母既喜热闹, 更喜科浑的心理,只是市俗取笑而已;宝钗点的《西游记》和《醉打山门》, 表面上看是奉承贾母, 实际是雅俗而非庸俗,并念了《寄生草》一曲, 那“直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对人生的彻悟, 不仅开启了宝玉的禅心, 喜得宝玉拍膝画圈, 也为后世留下了几多人生思考。

苏轼曾经批评时风好同,王安石当政时,唯荆公是从,司马光执政时,唯温公是依,所依不同,其同一也。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大地同于生物而不同于所生” 。宝钗和黛玉对“诚” 的追求是共同的, 但表现形态各异,有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对立的, 实际上是相通的, 一致的。例如对刘姥姥在酒宴上故意献丑, 充当女篾片相公而不知自尊自重的行为, 她们都是鄙弃的, 但表现形态却不同:黛玉是要笑则笑, 想骂就骂;宝钗不同,在众人的哄笑中,惟独她不笑, 而在黛玉嘲讽刘姥姥为“母蝗虫” 时, 宝钗给以点睛:“凤丫头一概是市俗取笑, 颦儿用的是春秋的法子。” 这似乎是对这个穷极无奈打抽丰的乡村老太婆多少缺乏理解和同情, 其实这是两颗同样自尊自重的灵魂发出的共同心声:人呵, 你要自尊,也要尊重他人!钗、黛对待刘姥姥的态度一致, 就是因为她们都有一颗自尊自重之心!一颗既厌恶自轻自贱,又反感玩弄他人人格的真诚之心!

四、二十一世纪人类生存的曙光:钗、黛和好的文化意义

1988年, 全球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聚首巴黎, 发表宣言指出: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 就要回到二千五百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

钗、黛和好,体现的正是“孔子的智慧”。因此具有古为今用的重大现实意义和人类普遍共性的世界意义。它启示我们:哪怕是两颗同样高洁的灵魂,也会因为主观的、客观的种种因素,如:性格、经历、出身、教养等方面的差异, 而发生种种意想不到的矛盾、误会。这时,理解、宽容、真诚、交心,才是解决矛盾的良方。宝钗对待这些矛盾(是非)有的回避,有的劝导,有的观看,有的沟通,总是千方百计化解矛盾,或不卷入人事纠纷,她以其博大胸怀,高情远韵,获得了上下一致的“贤”评,尤其是得到了以自己为假想的“对手”的林黛玉的倾心。第42回两人推心置腹的交谈,这是宇宙间两个大写的人由猜疑到交心到知己的转折点。这是人性的光辉照亮了本来透明却被猜忌的乌云遮蔽的心灵,这是人性值得永远纪念的胜利。黛玉的真诚、坦率、透明,“我只当你藏奸,原来你真是好人”, 字字掷地有声。贬薛论者将这人性的光辉视为欺骗,是骗取了黛玉幼稚的心,这实在是不顾事实。钗、黛的和好,是建立在“真心”的基础上。黛玉之所以诚恳地接受宝钗的劝导,是她认为宝钗“真心”待她。看没看过《西厢记》、《牡丹亭》这件事本身不值得计较,是否真为其好,才是黛玉这个灵性少女最看重的。宝钗把黛玉行错了酒令,也如宝玉一样看作“小孩儿口没遮拦”,只是发展下去,“移了性情,就不得了了。”不管宝钗说得多么严重,黛玉看重的是这颗心是否真,“真是好人”,这就是答案——两颗心的交流!

不计前嫌,和好如初。行错令只是交流的契机,互相理解才是交好的前提或曰逻辑的起点。黛玉凭着一颗水晶玻璃之心, 一旦揩净了表面的误会的灰尘, 必然重现透明;而宝钗对黛玉的了解与宽容, 催化了两人的交好。《红楼梦》文本中的宝钗(非贬薛论者意想中的宝钗)是有知人之明的,她从来就不认为宝玉黛玉之间有什么“不才之事”,会发生什么“丑祸”,只是认为他们“不避嫌疑”,宝玉、黛玉都是“真人”、亲人!因此,对黛玉的故意讥讽、嘲笑,总以佯装不知回避,体现了豁达大气。黛玉的赤诚坦率、宝钗的真诚关心,随着交往日深,特别是起诗社后,共同的高雅志趣,更促进了互相了解。这些才是钗黛和好的基础,才是化解矛盾、化解心理障碍的良药。

联系现实来看,曾被错划右派,拨乱反正后就任文化部长,提倡宽松和谐的王蒙, “文化大革命”前也曾参与整人、“文革”中受到批斗,“文革”后向被他整过的“好人”(借用黛玉评宝钗语)真诚反省并研究人性异化问题的周扬,都具有钗、黛和好那种真诚的文化意义。与虚情假意的和好实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今天仍有人抱着对传统文化的偏见,以其捍卫历史唯物主义的“真诚”, 或对西方价值观的首肯,仍在痛骂宝钗“藏奸式”封建、“市侩式”封建,真是“人间说人”,令人哭笑不得。“藏奸论”究其实不过是以“须眉浊物”的藏奸之心,去批判清纯少女的晶莹之心,以现实世界成人的肮脏之心,去怀疑理想世界的冰雪之心。《红楼梦》中也写了不少妯娌、父子、嫡庶、夫妇、长幼等各种矛盾,这些矛盾从未真正和解过。想一想在阶级斗争的旗号下,现实生活中发生过多少落石下井、同类相残的悲剧,难怪邵燕祥要发出“人对人为什么不似狼”的感叹(《人间说人》)。如果真要根除同类相残的恶习,恐怕还得从钗、黛等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中去汲取营养才是。

如果我们不是人为地制造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我们就应该认同钗、黛和好所代表的文化意义。

如果我们不是继续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错误,而是认同实事求是精神,那么曹雪芹正是把宝钗与黛玉同样作为歌颂的对象,把大观园的所有青春少女包括大小丫头(除袭人有所保留)都作为歌颂的对象,《红楼梦》确实是使“闺阁昭传”的大书、奇书。

黛玉称赞宝钗是“好人”而不是“藏奸”,宝钗深知黛玉真诚自尊,钗、黛和好是“人”上释惑,故无了小性眼。因此可以说,钗黛和好,是大地化生万物的初始,是上帝向他的子民奉献的真诚爱心。黛玉的真率与宝钗的浑厚两种美德由碰撞到融合的闪光,代表了曹雪芹对人际关系:性格差异很大的人如何真诚和谐相处的美好人生理想。它召唤21世纪的人类应该消除恐怖, 避免战争⑩, 共同发展, 和谐相处。只有和谐:天与人和谐, 人与人和谐, 民族与民族和谐, 国家与国家和谐, 人类才会有光明的前景。

原载:《湖南社会科学 》2004年04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