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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田埂回家

 昵称12374084 2013-05-19

【导读】祖父去世后,我扶着老人家的灵柩,沿着田埂在村子里绕了一大圈,然后下葬于屋后的小山上,平时,祖父即是这样子,从家里出发,走过田埂,再回到家。  

  仿佛在家门口随意地抛撒一张网,就网住了一大片一大片延绵的田园。现在从门口出发,我的面前是状如网络的田埂,我几乎不用思量要选择哪个方向哪条道,在跨出第一步的霎那间,其实就决定了我的脚步不会迷失在偌大的田野里的。乡村的田埂就是这样,最没有方位性,却永远不会让一个人迷路。

  

  我知道,沿着田埂,就能走到村外、山外和更远的地方。而跟着田埂,我什么时候也能走回自己的家。乡村的田埂就如一张网,撒得再开,再远,哪怕象高飞的风筝,放飞的线也总是紧紧地攥在自己手心里。

  

  站在门坎上,踮起脚尖远远地眺望去,田埂直如细细的网线,柔和的线条,韧性地朝前方,朝四处蜿蜒。不必担心它会突然绷断,长在田野里的田埂,自然是田地中最坚硬的部份,因为,田埂是一代一代乡民数不清的脚印一个又一个地夯压和叠积而成的,那些宽大、粗糙甚至皲裂的脚掌仿佛永不停歇在田埂上奔波着,往往在东方的天空犹未现出鱼肚白的清晨,田埂即被厚重的脚步声唤醒,常常要等到沉沉夜色笼罩了田野的一切,田埂才能送回最后一个晚归的人,或者还有一头步履沉重的牛牯。田埂的这头,拴着一片名字叫家的温暖,不管你走得多远,也不管你回来得多晚,沿着田埂,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回家了。这时候,网状的田埂仿如一棵大树的根系,尽管宠大而错综,却总能找到生命最初的起源。

  

  赤足走在田埂上,我感觉到了土地的坚韧与柔软,坚韧得让我的脚步分外踏实、稳健,柔软得让我体味到土地的宽广、厚实。这时,我就是田野的孩子,就是水稻的孩子,甚至于就是萝卜白菜玉米荞麦的孩子。田埂的四时八节在乡人日出而作与日落而息里,更迭着一番一番别样的景致。田埂在满野的紫云英或者金黄的油菜花里如蛇一般悄然潜行,或者干脆被沉甸甸的稻穗弯腰探头的抢了半边道,或者又在烈日下饱满的黄豆绿豆粒儿脆生生的炸裂声里快乐得几乎要飞奔起来了,五谷杂粮甚或肥绿油油的野草在田埂两旁齐刷刷地布阵,而田埂组成梯形,围成新月形,或许是无规则的图形。农人用汗水调和着种子,一一把那些格式不一的图形填充,如画家的调色盘,浓墨重彩,大红大紫的渲染出氤氲的收获的氛围。自然,总有一俩个农人偶尔从田野里直起腰来,也许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点上喇叭筒纸烟,朝着苍天粗犷而悠长地吼上两嗓子,许是没有人听得懂的村俚俗调,那调儿却忽忽悠悠地如田埂一般满野野窜开去,没准飘荡至某个村妇的耳朵里,竞遥遥地招惹来几声笑骂哩。

  

  记忆最深的莫过于祖父走在田埂上的身影,记得老人年逾八旬时,依然每天早早起来,抿过两口醇厚的米酒,便扎上那条伴随他老人家经年的老蓝布围腰,拄着拐杖,慢慢地踱上田埂,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反正祖父佝偻的身影差不多是村子里每天第一个出现在田埂上的。他甚至于可以无视家人的担心与规劝,总是那么固执地走在田埂上,似乎凭一顶破沿斗笠一袭老棕蓑衣,那灸日与风雨都阻挡不了他迟缓的脚步了。于是,一个苍老的身影就那么凝重地定格于乡村的版图上。

  

  那一年高考之后,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蔫头蔫脑如箱打的茄子回到了家,自忖十年寒窗却中榜无望,使我的身心近乎虚脱,一向疼我的祖父尽管年事已高,却为我干着急。一个星光暗淡的深夜,祖父意外地失踪了,老老小小打着手电筒,提着马灯四下里寻找,两个多时辰过去了,也不见祖父半点踪影,正当大伙六神无主之际,祖父佝偻的身影却神奇地出现在明明灭灭的灯影里,他踉踉跄跄地从田埂上,那条他熟悉如自己的一根血脉的田埂上走回来了,脸上、头上,甚至浑身上下都是泥浆,双手还攥紧了两把泥巴,鞋子不见了,神情显得那么呆滞,仿佛还没有从混沌中走出来。家里人七手八脚忙把老人家扶回去,洗净了,换过衣裳,这才试着问他到哪去了,祖父的神志开始恢复过来,他的回答注定令我一生因幸福温暖而心底颤栗。祖父说他做梦炖了只老母鸡给我他的孙子补补身子,就去看看炖熟了没有,原来他梦游到了田野里。家人邻居在唏嘘不已的同时,也为祖父啧啧庆幸,都说没想到风烛残年的老人竟然会有这般惊奇的梦中之旅,且还那么样安然地沿着田埂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循着祖父梦中走过的田埂去探寻,果然在稻田的深处,发现了祖父挣扎过的场景,其时,齐膝的稻子长得甚是茂盛,我不知祖父是如何摸索着闯入了那一片泥泞地,又是怎样挣脱了稻浪的重围,记得祖父的脸上手上被锋利的稻叶划出了道道红肿的血痕。

  

  祖父去世后,我扶着老人家的灵柩,沿着田埂在村子里绕了一大圈,然后下葬于屋后的小山上,平时,祖父即是这样子,从家里出发,走过田埂,再回到家。从此,他永远不可能再上田埂走走了,但他在半山腰上可以看到,细细的田埂依然承载一个山村,缓慢然而坚定地前行,他当然也可以看到,他的子子孙孙必将趟过那条他熟稔的田埂,走向更远的地方,然后终将跟着田埂回家。这其实就是任何生命与事物的轮回。

  

  有时候,我静静地想着,细长的、窄小的田埂真象一条蛇呢,蛇一样游弋着,一口就咬住游子的心,让你幸福一生,疼痛一生。

  

  湖南省湘乡市国税局谢枚琼

责任编辑: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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