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为青春里的第一场雨

　　班阳决定背起背包的时候，我已经呆在家里一个多星期没有出门了。每天面对着厚厚的参考书和模拟试卷，我早都忘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

　　合上书本，关了门，我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出去走走。班阳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八角胡同里等着我。小城的午后，天空淡淡地漫上一层灰，阳光隐去，爬来乌云。街边泡桐树的阴凉也开始散去，吹起微微凉风。是快要下雨了。这个城市，好久都没来过这样凉爽的天气了。

　　马路上车子依然很多，只是人行道比往常冷清了一些。我拐过路口，停在最近的站牌下等公车。站牌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着质朴的中年男子，手边放了一个鼓囊囊的尼龙袋。大概是进城打工的外地人。与男人隔着两个座位的地方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在他们中间的位置坐下。男人看了我一眼，把他的大尼龙袋往近拉了拉。女人跟孩子紧紧地靠在一起说着话，时不时地抬起头向路上瞅一眼。男人很沉默地垂着头，目光呆呆地停靠在自己的鞋子上。那是一双很破旧的帆布鞋，前不久才流行过的款式，原本的样子应该很好看。大概是他正在上学的儿子穿剩的吧。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大人上班，小孩上学的时间。

　　天色越来越阴沉，公车来了。女人和孩子上了车，我也跟在她们母子的身后离开。透过车窗的玻璃，站牌下没有新来的人，长椅上只剩男人孤零零的身影。车子开过两处街口的时候，下起了细雨。玻璃上被冲出一道道水痕，像眼泪划过。车窗外朦胧一片。早就看不见男人的身影。或许他还在那个站牌下的雨中。或许，他已经找到了避雨的角落。

　　这雨下的绵延，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的。没有带伞也挺好。下了车，我慢慢地走去八角胡同。淋着软绵绵的雨，感觉好久不曾有过的舒适与轻松。

　　记得班阳曾经说过，这个城市就像一个黑暗的大窟窿，陷进里面的人没有方向，没有梦想。所以他想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说，等你离开了，你就会想念这里的好了。

　　班阳说，或许吧，但是一个人一生总要不断地离开家乡去往不同的地方。

　　我说，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

　　班阳说，可是我想趁着这最美好的季节离开，阳光明媚，青春还在。

　　那时候刚刚春末夏初，班阳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望着天空，好像那片白云里被阳光搁浅了无数的希望和梦想。

　　我想这个初夏，这个雨天，正是离开的最好时节。班阳在这个夏天出发，我很开心能亲自送他。虽然这个夏天我去不了。

　　八角胡同都是些建国之初的老建筑。薯红色的房屋，低矮的墙壁。细细的胡同穿插交错，胡同的墙头上爬满了青藤。不知谁家的小院里悄悄探出缀满繁花的石榴枝，我就从这石榴枝下经过。

　　走过五个院门，就是班阳的地方，他的家。推开褐色的木门，满院子野花。像往常一样，家里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

　　六岁，班阳刚刚上小学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婚，他跟了爸爸。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他告诉我，爸爸一直跟一个女人住在城里，他们有了自己的家。而他，只是一个多余的人，没有属于他的地方，除了跟奶奶一起住过的这个八角胡同的小院。可是他岁那年，奶奶突然去世。之后他被接去男人的家。男人家里还有一个小孩，跟他们离婚那年的他一般大。

　　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我和班阳上高中的时候才认识。我们坐了一年同桌，两年同班同学。那时候，班阳经常带我来八角胡同的小院。偶尔跟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孩周逸，是我初中同学。

　　周逸喜欢班阳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不管有没有话聊，她总是来找我。我又常跟班阳一起，所以他俩也渐渐地熟络起来。每次我跟班阳去打球，周逸都会在运动场边等着我们。结束后，她便跑过来给我们送饮料。周逸看班阳的眼神很特别。我私下里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上班阳了。她问我，他有女朋友么？

　　好像没有吧。我们整天在一起，从来都没听他说过。那过去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高二的五一假期，我们三个去了森林公园。半月湖周围开了大片大片的迎春和海棠，特别好看。我带了相机，给周逸和班阳拍照。可班阳总是对她的靠近和关心刻意疏远。

　　我走进屋子里。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格子短衬衫。一条磨洗发白的牛仔短裤和匡威的新款帆布鞋。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背包。他坐在床边玩手机。

　　你没有告诉周逸吗？我问他。

　　除了你，我谁也没有说。他从床边站起来。

　　也没告诉你爸？

　　没有。

　　好吧。

　　既然是一个人的旅行，就不必有人送。

　　已经春末。再有一个多月就是高考了。学校里到处可见梦想冲刺的标语。每一个学生都在埋头冲刺，可他们真的是朝着梦想的方向么？每周一的早操过后，高三年级都会雷打不动地召开五分钟的高考动员大会。除了家在外地的借宿生，我们这些通过校领导的层层审批才得以在家里安心复习的走读生也必须赶去参加。

　　班阳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是不想参加高考，不想让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梦想过早地结束在这阳光明媚的季节。他说，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选择，我们可以放下那些令人讨厌的奋斗目标，真正义无反顾地去冲刺自己的梦想。

　　大概是这样吧。不过我没有他的勇气。我知道，只要我参加了高考，我只有去上大学。不管我愿不愿意。也许我考不上，我的季节里还有一次失落和打击在等着我。然而我也要义无反顾地向前。有时候，我们付出努力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可是班阳不一样。

　　火车站买票和候车的人跟往常一样多。在这个小城里，小小的火车站，总是有送不完的旅客和迎不完的归者。每一个人的背上都少不了沉重的行囊。远方对他们而言，充满了希望和诱惑。无论是为了生活还是梦想，离开，便在路上。不管方向如何，沿途都会有新的风景和机遇。

　　从北方到南方。从河北到广西。从邯郸到南宁。于彼此而言，各是远方。班阳选择这样的距离和终点，在这个初夏的季节出发。我想，他终于可以看到最美的天空和风景。

　　上火车的时候，他抱了我。

　　他说，我在那边等着你。

　　我说，我还是高考完了再去找你吧。

　　然后，他拉了拉肩上的背包，被被细雨沾湿的衬衫上挤出了两条很深的褶皱。随后，他走上月台，上车。清脆的铃声响起。火车开动。像一条迟暮的爬虫。像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飞鸟。像一条瞄准了猎物的剑鱼。像一阵风。最终消失在漫长的铁轨上。与细雨，与初夏，与阳光，与少年。化为一道明媚的青春。

　　周逸打电话约我和班阳晚上出去吃饭。我没有在电话里告诉她班阳的情况。回到家里，把资料和作业整理了一番塞进书包里。骑上单车。突然想回去学校一趟。已经快两周没回学校了。上周一的动员大会也没有去参加。

　　天色愈加阴沉掩盖了黄昏。小雨还在持续。从校门口摆出来的小吃摊才能判断出来黄昏真的已经来了。而且来的这么快，在这个特殊的下午。

　　小吃摊前都围满了学生。大部分都是高三的。有学生提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煎饼和白吉馍。是带给班上没工夫出来吃饭的同学。我把车子停在学校宿舍楼前的车棚里。挎上书包回了教室。

　　教室里紧张而安静的气氛与浓烈的饭菜味交杂出一种呛鼻的辛酸，莫名其妙。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边看书边吃饭。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大概还在校外焦急地等待着未做好的煎饼。原来坐在后排的几个男生与女生已经不在。桌子也被搬出了教室。他们都是没有通过会考的人，高考与他们无关。如果高考算是一个成人礼。如果高考算是从少年到青年的一个站台。那么，不管是否情愿，他们都没有机会站到那里。如果他们跟班阳有一样的梦想或者勇气。那他们是幸运的。如果，他们不想在这最美好的年龄里留下不完整的遗憾。那么，谁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呢？来补偿他们对过去时光的无情挥霍。

　　高考也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逃离。

　　我回到座位上，忍着呛鼻的饭菜味，摆出自己的复习资料。好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马上就要上晚自习了。周逸才来了学校。见我一个人，我说，走吧，今天晚上我们不用复习了，好好吃顿饭，然后我告诉你班阳去了哪里。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夜市城坐下。高中三年，来过这里无数次。只是今天少了班阳。

　　夜市城常年喧杂吵闹，从不冷调。周围是待开发的城中村，很多外地来打工的人都在这里租了房子。每到晚上，店铺爆满，很难找得到吃饭的位置。我们已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三年来只去同一家店子。与老板很熟。

　　要了几罐啤酒和羊肉串。周逸说，他去哪里了？

　　这里的羊肉串最正宗，老板是新疆来的。我边吃边装作无所谓地告诉她，南宁。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问为什么。

　　嗯他不想参加高考嘛！

　　听了我的话她差点被啤酒呛到。不知道该怎样接受这个事实。就这样一直盯着我，等着我给她更充分的解释说明。

　　哎，你知道的嘛，班阳讨厌学习。他成绩那么好，也只是他太无聊了才去学的。所以他不参加高考也没什么啦。我们班不是还有好几个人搬着桌子回家了嘛！不要大惊小怪的。

　　那他去南宁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散心啊。这么好的季节，多适合旅行啊！

　　他一个人吗？

　　嗯。

　　周逸猛灌了几口啤酒。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我猜得到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不过没想到她真敢说出来。我后悔自己这么着急告诉她。起码应该隐瞒到一个月之后高考结束啊。

　　我要去南宁找班阳！周逸是个万事不惊的女孩，她说到做到。

　　看着周逸好多次鲁莽的单相思，我其实真想骂她几句，班阳根本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你去找人家干嘛！招人烦还出卖我！可是我不敢说出来。这单纯年纪里的爱恋就像一个隐形的炸药包，谁也不敢轻易触碰。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我们脆弱的青春炸的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大姐，你冷静点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去找他干什么？劝他回来参加高考？还是和他一起私奔？这已经是我能说的出来最厉害的话了。我不能让她跑去南宁。要不然我真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后果。

　　哎呀，你别管了。周逸开始疯狂地吃羊肉串灌啤酒。还时不时地跟我碰杯。好像是找了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我看着她激动而诡异的样子心里直发慌。

　　你可千万不能去找班阳啊！我再次强调一句。

　　不去。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南宁那么大，想找死我啊！听了她这话，我才稍稍安心。

　　晚上散去后，我和周逸两天没有联系。直到第三天，班阳给我打电话：你告诉周逸我来南宁了？

　　呃没有啊哦，好像是昨天不小心跟她提了一下。

　　她现在来南宁找我了。已经上了火车。我现在在火车站等她呢！火车马上就到站了！

　　啊？不会吧！我

　　哎。算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亏我没关掉手机。

　　那你先接到她再说。

　　我不想去过问班阳和周逸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有时候想想，或许周逸是对的。最起码她可以为了自己而勇敢地做出决定。就像班阳一样。

　　我还是重复着往日枯燥的生活。复习。准备高考。有时候会不经意间想起班阳，想象着他在那边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是不是像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呢？

　　青春就在那里，不远不近。有的人低着头，义无反顾地朝着目标进发。有的人不紧不慢，欣赏着旅途中孤单的风景。

　　而我。好像一直站在原地，只为送行。为这青春里的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