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壽先生指畫論

    潘天壽先生論指畫的著作，見於著錄的有兩部分：一、《聽天閣畫談隨筆·指畫》  二、《指頭畫談》。前者是隨筆體，而後者是全面論述，系統性較強。（見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潘天壽箸《聽天閣畫談隨筆》1980年3月第一版）。兩篇文章各有特點。分別介紹給大家參考。

一、《聽天閣畫談隨筆·指畫》

《聽天閣畫談隨筆》由雜論、用筆、用墨、用色、佈置、指畫六部分組成，指畫是第六部分。原文如下：

 

指      畫

 

指畫，創始於清初之高且園其佩（1）高氏以前，歷代畫史畫跡各著錄中，均未見有指頭畫家及指頭畫跡之記載，足以為證。

 

唐張文通璪（2）畫古松，喜用禿筆，雙管齊下，一為枯枝，一為主幹。偶於吖P中有未稱意處，輒以手指摸絹素，以為塗改，世人因謂指頭畫創於張氏，非也。原張氏以哂枚d筆雙管見長，未曾以指頭做畫。倘謂張氏以指頭塗抹絹素為開指頭畫之先河，則或可耳。

 

指頭作畫，與毛筆全不相同，有其特點，亦有其缺點。特點在指頭之吣線，具有特殊之性能情趣，形成其特殊風格，非毛筆所能代替。故指頭畫漏機（3）於張文通，創成於高鐵嶺（其佩），至今不廢，以此也。其缺點在哂弥割^時欲粗欲細，欲濃欲淡，大不如毛筆為方便。棄便從難，有人謂之“好奇”，或謂為“不近常情”，非無因也。然予作毛筆畫外，間作指頭畫，何哉？為求指筆間，哂眉挤ㄖ煌P情指趣之相異，互為參證耳。吖P，常也，咧福円玻Ｖ星笞円晕虺＃冎星蟪Ｒ晕蜃儯嘞碘g根人（4）之鈍法歟！

 

高且園從事毛筆畫，曾臨摹古名畫十數年，不能獨創一格，深為悶損，雖朝夕思維，苦心冥索，而不能得。忽一日，在作畫之餘，倦入假寐，得夢中之觸引，創指頭作畫之別詣（此事在高秉《指頭畫說》中記載甚詳），而風格成矣。此系高氏獨開心孔法。然非慧心特出，與傳統畫學修養有素者，不能語此。於此可知獨樹風格之艱難。

 

高其佩指頭畫，喜作大幅，氣勢磅礴，意趣高華。然亦常作小方冊頁，人物，草蟲，山水，花鳥無不入微，人物之鬚髮耳目口鼻，咧讣毴牒撩ⅲ茉诤喡灾幸娋ぃ址胖幸娞N藉，至為難能。然大體用小指甲畫成，每於指線之轉折處，略見瘦硬而露圭角，故論高氏畫風者，謂近吳小仙（5）意趣，即指此而言。然大幅多用生紙作成，即用熟絹，其咧笜O似“如蟲之蝕木”，其吣忠娔蛑芾欤錾袢牖瑒t在吳氏意趣之外矣。

 

予作指畫，每似高其佩而不同，似而不同，斯謂之似。

以生紙作大幅指畫，每須潑墨汁，用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並下，隨墨汁迅速塗抹。然要使墨如使指，使指如使意，則意趣磅礴，元氣淋漓矣。

 

指頭畫之咧高墨，與筆畫了不相同，此點即指頭畫意趣所在，亦即其評價所在。倘以指頭為眩奇誇異之工具，每求與筆畫相似，何貴有指頭畫哉？

 

指頭畫易概括，不易複雜，易寫意，不易細整，稍不留意，易蹈狂塗亂抹，怪誕無理之病，每為循規蹈矩，寸步不亂者所側目。

 

粗筆之畫，須粗中求細，細筆之畫，須細中求粗，庶幾粗而不蹈粗魯霸悍之弊，細而不蹈細碎軟弱之病。指頭畫，以指頭為畫具，易粗不易細，尤宜注意於粗中之細。

 

指頭畫，宜於大寫，宜於畫簡古之題材。然須注意於簡而不簡，寫而不寫，才能得指頭畫之長。不然，每易落於單調草率而無蘊藉矣。

 

毛筆畫，筆易到，意難到。指頭畫，意到易，指到難，故指頭畫，須注意於意到指不到之間。

 

西子盛裝，美且麗矣。然盛裝往往掩其天真之美，不如在薴羅村捧心顰眉之時，浣紗溪臨流浣紗之候，益見其器品之純樸，意趣之高華也。指頭畫系亂頭粗服之畫種，須以亂頭粗服之意趣，寫高華純樸之西子，得矣。高且園有印章云：“不過求無筆墨痕。”此語是指頭畫之極境，亦是毛筆畫之極境。

 

高青疇（秉）《指頭畫說》云：“公目空千古，氣雄萬夫，而年近七十猶懸眼鏡臨摹古人，何患不驚世也？” “目空千古，氣雄萬夫”為學人不可缺少之氣概。 然學術無止境，“溫故知新”實為萬事之師，而指頭畫，原須以筆畫為基礎，高氏年近七十，猶懸眼鏡臨摹古人，為增指頭畫之深厚之基礎也。為求指頭畫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豈為驚世俗哉？

 

指頭畫，為傳統繪畫中之旁支，而非正幹。從事指頭者，必須打好毛筆畫之基礎，否則，恐易流於率易狂怪，而無底止。

 

指頭畫，以食指為主要畫具，指甲不宜過長，亦不宜過短，為其着紙時，指尖稍傾斜側下，既須要指甲着紙，亦須要指尖之肉着紙故也。因指甲着紙作線，有鋒棱，易於刻露；指肉着紙作線，能圓實而少骨趣； 甲肉兩者並用，能畫兩者之長而破兩者之短也。高青疇云：“公用指，在半甲半肉間。”甚是。

 

指頭畫用指，主要為食指，次為小指與大指。以配合作粗線細線之應用。中指與無名指，只適合於大潑墨時之塗抹而已。

 

指頭畫用紙，生宣紙最佳，以其有枯乾潤濕之變也。然咧高水間極難適當掌握耳。半生半熟紙次之，全熟紙最下，以其全不沁水，幹不易枯，濕又不化，易落平滑刻板諸病，難以奏功耳。

 

（《聽天閣畫談隨筆·指畫》全文終）

 

註   釋：（註釋為酆耀國所加）

（1）【高且園其佩】：【高其佩】（1660—1734）清畫家。字韋之，號且園，遼寧鐵嶺人，官至刑部侍郎。擅畫花鳥、走獸、山水，其簡練蒼勁處近明代吳偉。尤以指頭作畫著稱，侄孫高秉著有《指頭畫說》記其畫法和軼事等。

（2）【唐張文通璪】：【張璪】唐畫家，璪一作藻，字文通，吳郡（今蘇州）人，曾任撿校祠部員外郎鹽鐵判官。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曾在長安作畫，擅寫山水樹石，長於破墨；尤工畫松，相傳能手握兩枝筆同時作畫，人稱“雙管齊下”。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論點，對中國畫的發展有相當大的影響。著有《繪境》，講畫之要訣，已佚。

（3）【漏機】：洩露天機。

（4）【鈍根人】：根器利鈍，指人之天分有愚鈍和聰慧之別，不可同日而語。鈍根人，是潘天壽先生自謙之語，是說自己生來愚鈍。梁崎先生也曾自署“鈍根人”。

（5）【吳小仙】：【吳偉】（1459—1508）明畫家。字士英，次翁，號魯夫，小仙，江夏（今武昌）人，曾任仁智殿待詔，授逡滦l百戶，賜“畫狀元”；後稱病南返，居南京秦淮河。工畫人物，宗吳道子，取法南宋畫院體格，筆勢奔放；早年作白描，以秀勁見長；兼能寫真。並擅畫山水，近學戴進，遠宗馬遠、夏圭而較放縱。明中葉畫家，學他的人頗多，人稱“江夏派”，實乃明代“浙派”一支流。

 

提  示（提示為酆耀國所加)

 

潘天壽先生這篇文章雖然是隨筆體，結構比較鬆散，但是內容十分豐富。概括起來大致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指畫發展史的重要結論：唐·張璪開指畫先河，創始於清·高其佩。

二、高其佩指頭畫的藝術成就和藝術特徵。

三、指頭畫的特質和評價標準。用指代筆產生的指畫，有區別於毛筆畫的特殊風格，有自己的適應範圍，要突出指畫特徵，不應追求像筆畫一樣的效果。具體說題材宜簡古，畫法以寫意為宜，概括為主，要“意到指不到”，要追求粗中之細，力避胡塗亂抹、粗魯霸悍，細碎軟弱等病態表現。

四、指畫技法：用指法，包括高其佩和潘天壽先生自己的用指法。高其佩畫小幅畫用小指指甲畫成。他自己以食指為主，指甲指肉並用，畫大幅指畫，五指並用，五指各有用途。用紙法，潘天壽先生喜畫大幅指畫，因此習慣於用生宣紙，畫法為潑墨法加指畫法。這些都是經驗之談，對初學者有重要參考價值，彌足珍貴。

五、畫指頭畫必須先打好毛筆畫基礎。沒有造型基礎、筆墨基礎，很難畫好指畫。這是對初學者的諄諄告誡，應該引起充分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