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与学生

　　又到了吃完米线会出不少汗的季节了，我想起洛阳。

　　两三年以前我在洛阳过了一个夏天，在那里的日子，明亮得好像一支完整的协奏曲。不听协奏曲的人可能不太能理解，那么，可以试着想象你过得最流畅最没有具体影响，但是很浪漫的一个夏天，就是那样的感觉。

　　站在高处眺望整个城市明亮的屋顶的感觉。

　　那时候是和志龙住在一起，两人同睡在一张床上，当然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印象中睡梦中我的腿搭在他的身上之类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两人是很不相侵犯的。两个人都是刚刚开始有自我锻炼的意识的年纪，所以生活都是向上积极的，早晨不睡懒床，晚上在灯下看书。饮食穿着都很简单，我记得我们都很少买水喝，拿那只军训的大水壶，每天早上向房东要开水。

　　房东是位老婆婆，一开始就觉得我们给的房租不够，所以每到我们去拿她的开水壶的时候，她就有点我们应该补交一点房租的表情显现出来。志龙对这表情浑然不觉，我却不太自然。我常常想，与其受这脸色，不如爽快点多给她房租算了。与志龙同住的日子里，我这种恨他不能爽快的心情屡次出现。

　　那是一个有庭院的房子，我们的窗后，看得见青翠的树叶。

　　记忆里是晴天居多，但也记得有一个暴雨的下午。雨倾泻而下，道路上雨水淌来淌去，无法消退，非得抱着舍得湿透一双鞋的决心才能过马路。还有一个景致，就是杂货店的女郎倚在门口望着雨天，说不上优雅，但有一种生活的平和永久的感觉。

　　房间没有浴室，我们在屋顶上洗澡，两个人赤裸着身子，躲在黑暗里。被远处的人看见，我们是不担心的，因为那地方偏僻，附近的楼房稀稀疏疏的，再远一点的就看不见至少是看不清我们害怕的内容了。我们担心的是同一个楼房居住的那几个女生走上来。

　　我们隔壁住的是附近高中的女学生，好像有两三个，她们暑假补课，晚上十点左右才回来。另一间房里住着一男一女，大约是情侣。算起来，至少有三个女孩同住一楼，要是猛不丁闯上顶楼来，那就想到这里，自然也有点兴奋。幸运的是，当我们洗澡的时候这三个女孩一次都没有上楼来过。她们自己会小心的。

　　楼顶上面还有一个小雨罩，登上去，再没有什么东西遮住我的望眼了，我在上面眺望洛阳的楼房。远远的地方，有绚烂的霓虹灯。

　　我们在那边是给小学直至高中的学生补课，我的那个班有三个学生，我给他们讲数学，什么二元一次方程求解，不等式求解等等。我那时相信我的方法是最浅显易懂的，最跟生活有联系的，我讲什么都要从生活里举一个例子。讲到失重就讲电梯，描述那种窜起来头脑一胀的感觉。我期待学生用听故事的表情听我讲课，我期待他们被我吸引。古往今来做到这一点的老师并不多。

　　不过，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我的举例，我刚要说他们就开始乱翻书，看最后一章说什么。我以为他们是爱好科学的，在十三四岁的年纪，会好奇地球转动什么的，其实不是。有一天，一个学生很有兴趣地告诉我：李老师，我看见你经常在楼下买饮料喝。他们好奇的是这个。我想想，大概我本身就是他们好奇的东西，一个大学生，他们的老师，竟然也会买包子和冷饮，真是奇怪。

　　他们认为大学生就是奇怪的东西，后来常常问我在学校里做什么。

　　说到饮料，我也不是每天都喝，只是次数比较多，那已经是我对自己的大部分优待了。平常的下午，我会去楼下的小店里买炒饭吃，或者吃面，热出一身汗来。很少去逛街，不过，附近的街道却很好看，灯火辉煌，街边买着饮料和糖葫芦。

　　中午我在教室里拼几张凳子，就躺在上面睡午觉，听风扇嘶嘶地转动。睡着睡着，朦胧中就听见有人在笑，然后鼻子有点痒，睁开眼，几个学生围着我笑。他们说：老师，你咋在这儿睡觉呢？

　　洛阳人把什么说成咋，我开始以为只有男孩这样憨，后来发现女孩也这样。听十来岁的女孩说咋呀咋的，我觉得这边的人真是很憨，所以即使是女孩，我也会偶尔拍她们的脑袋。那一阵我还是看书的时候居多，确切地说，是通过书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时候居多。一听到这种书上少有的词汇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我有点责怪这些当地人怎么说话这么不透彻。

　　被他们吵醒一点也不生气。他们那么对我好奇，以至于我在教室里睡午觉他们都觉得是件新鲜的事，我还好意思生气吗？

　　我不能理解他们好奇什么，不能理解他们如何理解着我，不能理解他们把什么说成咋，生活不同于书的地方就在于它不是一开始就装饰好了供我理解的。它给我生切的印记，但意义不那么明白。

　　想起来，那算是很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