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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殇

 昵称12491470 2013-05-26

  我的一嘴牙对我起了异心。它们不想再为我担负切割研磨食物的责任,像垓下项羽麾下的那些士兵,在四面楚歌中军心涣散,斗志丧失,叛逃离营,一哄而散。也像一群对发不出工资的企业彻底失望的职工,纷纷递交辞呈,以提前下岗者的姿态,从我的身上,从我的嘴里,从一个个牙槽的窠臼里,拔出腿来,扬长而去。

  

  牙齿是一切食肉、食草动物的生命标杆和量度,或者说就是它们的生命本身。包括狮子、老虎、豹子、狼这些嗜血成性的凶猛野兽,包括大象、犀牛、野牛、长颈鹿这些食草为生的庞然大物。牙齿一旦伤残、磨损殆尽,前者便不能用尖利的犬齿咬断猎物的喉管,撕扯下猎物的皮肉,后者则不能用门齿切割下树叶、青草,再用臼齿嚼碎放入胃囊。于是它们生命的便走到了尽头,在远离群体的地方,静悄悄地倒下,一点点地饿毙,成为食腐动物的食物。我是智能化的人类的一个分子,不至于这么惨烈,即使牙齿掉得一颗不剩,还可以进食煮烂的软食物、流食甚至营养剂,以维持生命运转。可终归感到了生命行进于末端的凄凉,感到了死亡一步步迫近的悲哀,一股股凉意不由自主从脚心向上窜起,遍布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叛逆者的头领是一颗虫蛀了的臼齿。年轻时吃饭总喜欢狼吞虎咽的我,在一次进食午饭中,咬到一粒混杂在粮食里的硬碜,听牙齿间嘎嘣一声响,震得耳鼓轰鸣,龇牙咧嘴,半天合不拢。尽管只是一时难受,没影响以后的正常进食,可这颗咬住碜块的臼齿的磨面因此受损,慢慢腐烂出一个小坑,直径与深度与日俱增,形成一个火柴头大小的虫洞。每次进食后,都须用针、细棒(有条件时当然也用牙签)又挑又剜。不得已,只得找牙医修补。

  

  牙医头上戴一面中间有孔的小圆镜子,借投下的光照从圆孔中明察看了虫洞后,用那种专用的微小钻头伸进去打磨。快速转动的钻头与洞壁摩擦,发出吱儿吱儿的刺耳响声,那感觉疼不是疼,痒不是痒,像直接磨在神经上。对刺耳的声音,我地的乡人归纳有四大牙痒:擦锅、挫锯、驴叫唤,老母猪啃吃碎缸片。可钻头磨牙洞的声音,比四大牙痒有过之无不及,里边应该夹杂着对脑神经杀伤力极强的次声波,不由就歪头去躲。牙医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说,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就好,不把虫洞的腐烂面磨光,即使补起来,还会继续在里边烂,过不了几天就脱落了。于是闭眼强忍着将虫洞磨好。牙医拿一个小盒子,将一种化学的粉末和水剂调制成黏稠的膏,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刺得眼睛都发辣。然后用一个镀锌的长把小巧铲子,抄起调好的黏膏把牙洞补上,让张着嘴凝固好,便工程告竣。这个工程比起我后来的拔牙工程,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没有耽误吃饭时的咀嚼。只是修补的地方木木的,咬上东西有种隔皮离肉的感觉,缺乏牙神经对食物味道的直接感知。

  

  修补虫洞的物质支撑了几年,最终还是脱落了,于是再找牙医修补,以后再脱落再补,修补的周期越来越短,虫洞也越补越大。这颗臼齿终于支撑不住了,在一次咀嚼食物时突然断成了两截。掉下的一半,静静躺在我的手心。我看到,牙只剩薄薄的一层外壳,里边已被蛀空,腐烂面呈黑色,惨不忍睹。外表因长期抽烟的缘故,被熏燃得黑黄相间,丑陋不堪。这一刻,我的眼光是惊秫的,心情是悲凉的。它是为了帮我摄取营养不停劳作的殉葬品,如今,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带着累累刀箭之伤与疲惫,殉命沙场。

  

  小时候换奶牙时,奶奶对掉下的牙的处置颇有讲究,叮嘱我下边掉的牙一定要扔到房顶上去,而上边掉的牙则须埋进低洼的土里。若弄错了上下方向,恒牙便长不起来。我怕真的长不出新牙来,成为没牙的老汉嘴,严格按奶奶所嘱处理了掉下的牙。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颗早逝的臼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当慎重处置;几十年于饭碗之上、果菜之前为我冲锋陷阵,嚼荤啖素,摄取五味,岂能如撇旧履随手扔掉?我知道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它扔到房上或埋进土里,期望再长出一颗新牙来,只是想着是不是应该好好将它保存起来,以待我百年之后随同我的尸骨一起进入葬礼仪式。可仅仅也是当时的一时之念,实际上用纸包着在衣兜里揣了几日后,便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剩下的那半截牙,不但失去咀嚼食物的功能,而且每顿饭后都会藏匿残渣剩饭。平时舌头老是下意识去舔,因此屡屡被拉伤,舌尖发红,疼。要命的是因它几次发炎而牙疼,疼得人寝食不安,几欲发疯。吃饭的利器,摇身一变成了关羽中的毒箭,只得又去找牙医剔骨疗毒。头上依然戴着中间有孔的小圆镜的牙医,让我躺在有点坡度的专用窄床上,观察一番后说必须拔掉,否则会发炎,有可能感染进牙床引发骨髓炎,进而感染脑部,造成生命危险。我不能将此视作危言耸听,无论是为当下考虑,还是为了生命的长远,都必须对这颗残牙采取措施,拔!

  

  我没有做过手术,不知道外科医生是不是有屠夫一样的铁石心肠,但我知道了牙医的心是最狠的。眼睁睁看着,其手擎抽进了几毫升麻药的针管,像士兵的突刺刺,猛地扎进断牙的牙床肌肉。好在尖锐的疼痛并没有多一会,便钝下去,这应该是麻药发挥了作用。牙医向左、向右、向下深入着推注麻药,随着憋张感增加,牙床鼓出一个大泡。俄顷,牙根、舌头、嘴唇麻木成一块毫无知觉的木头。牙医自始至终都在微笑,表现出特有的职业冷静。待麻药充分生效后,从容从磁盘里拿起钳子、类似赶锥的撬棒,像园艺师专心剪修公园的花草,开始对付我这颗残牙。从来认为我是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可在这一刻心还是被提了起来,处在莫名的恐惧中。耳边听咯嘣、咯嘣两声响,明显感觉断牙在杠杆原理的巨大作用下,猛然向上跳起,脱离了牙床对它的钳制。虽没感觉到疼痛,可半边身体却像被抽空,嘴里泛起一股甜盈盈的血腥味。牙医放下那些铁家伙,递给我备好的水让我漱了口,几口吐进痰盂的水,残阳一样殷红、扎眼。牙医用镊子夹起一大块药棉,塞进拔去残牙的空挡,让我咬紧,嘱咐半个小时后方可拿掉。牙医让我看了那拔出的带有两三根长长牙根的残牙,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垃圾筐,心不由悸动了一下。毕竟,那颗残牙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个特征,可如今,却被当做垃圾扔掉。

  

  如果说我满嘴牙的全军覆没,与这颗病牙的拔除毫无干系,不是事实;可如果说我嘴里的千里之堤,完全毁于这颗病牙的蚁穴,纯属夸大不实之词。在我修补牙洞时牙医就曾提醒我,我患有牙周炎,导致了牙根外露和牙齿松动,它们将因此会比常人的牙齿提前脱落。对此,我是早有觉察的,因为不仅常常牙花出血,而且无数次在照镜子时看到,我的牙龈不是健康的粉红色,不是规则的锯齿形,而是边缘发黑、残缺不全、退向牙根的底部的病态。大树之所以能够长成参天之势,是因为根系深深扎在脚下的厚土之中;江河之所以滔滔其流,是由于有丰富水源的源源补给。而我的牙齿,因牙龈萎缩,就像大树失去了土的维持,也像大河断掉了水源供给,牙齿由此越来越松动,牙缝也越来越宽,提前报废成为必然。这时,我虽然年龄已经不轻,可也只有五十岁出头,可牙齿的颓败却令我未老先衰,不由不黯然神伤,心生悲怆。

  

  我仔细捉摸了我牙齿早衰的缘故,最终想通,成因有三:先天不足是原因者一。我的牙齿排列大而稀疏,远不是人家那种珍珠米粒牙,而是俗称的二十四颗驴板牙。这种牙,天生劣质,注定会早衰早亡。地方水土是原因者二。山西水土普遍含氟高,加上烧煤燃炭的熏燎和嗜醋如命,举目黑黄牙,少有白齿人,三十岁左右因坏牙、换假牙的,大有人在。我是山西人,从小便饱受高氟、燃煤及食醋的荼毒,加上抽烟的臭毛病,自然导致了牙齿的黑黄与牙病的发生。保养不好是原因者三。我初进乡政府写材料时,二十郎当岁,爱臭美。一次到县城去,看到街头有摆小摊的兜售一种一次性洗白牙齿的药剂,梦想着一开口便示人一口白亮亮的牙齿,好把别人的眼睛点亮,便不顾一切买了一瓶。回来后,急不可耐用药水擦拭牙面,效果不明显,连着擦了两三遍。结果,牙齿白是白了,可不是那种白亮亮的白,而是像坟墓里刨出的骨头那样无光泽的傻白。没过多久,牙齿不但回归于黑黄,而且更加黑黄。有懂行的人告诉我,你买的那是盐酸,是运用腐蚀的原理去掉牙齿的黑黄,当然首先会破坏了牙面保护层的釉质。故而白是暂时的,以后不但会更加黑黄,而且会毛病百出,导致牙齿夭折。后来的事实证明,不幸被其言中。除了因臭美犯下的这次错误之外,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没学会对牙齿的清洁与护理,即便参加工作后,受文字工作性质的驱动,加家庭压力的沉重,一直是忙,忙,忙,对牙齿的清洁保养有一下没一下,给牙齿的全军覆没埋下了不可救药的祸根。

  

  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上,有好多事情都是到后来才明白了结果,可已悔之已晚,只能为当初的失误和错误埋单。牙龈萎缩,加上拔除病牙导致缺口打开,互相间少了团队的互相扶持,满嘴的牙越来越松动,手一触动便摇摇晃晃,啃咬咀嚼越来越困难。尽管这样,心里仍顽固地抵触着:好歹是自己的原装货,总比安装的配件强,捱了一时是一时,实在不行了再说。我甚至撑到一颗臼齿在吃饭时自己滚落下来,一点疼痛感都没有,只出了很少的血。四颗属于门面的门牙,更是拖到了再也不能坚持的地步,在无意中碰掉。嘴由此变成了辕门洞开、无哨兵把守的城门,一开口说话便示人以黑黑的窟窿,并因走风露气咬字不清,说的话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不由想起换奶牙时的心态,那时感觉生命的资本是那样地雄厚,总觉得头顶有两重天罩着我,一重是爷爷奶奶,一重是父母亲。可在时光的河床里走着走着,爷爷奶奶没了,头顶只剩下一重天;又走着走着,父母亲也相继弃我而去,我被无遮无挡地亮出来。接下来,岁月的生命收割机也会将我收割而去。尽管不遭遇非正常死亡,还有一段时日,可由于牙齿的扯旗造反,众叛亲离,将我从面相到心理一下推了垂暮的老年,心里既悲伤笼罩,又死不甘心。可主观愿望是一回事,客观又是一回事,牙齿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摆在面前唯一途径,就是将松动的牙齿全部拔掉,代之以假牙。

  

  这是一项过程漫长、程序复杂的工程。第一步须将一口残缺不全的牙拔除掉,而且是分多次进行,而非一次性全部拔掉,那样的话,就是铁打的心脏也受不了。于是隔一段时间去牙医那里拔一次牙,一次拔一颗、两颗,最多时是三颗。当然是拣松动最厉害的拔,或者发生牙疼实在不能忍受的予以剔除。在一次次拔牙中,牙医依然职业化地微笑着,依然手狠地注射麻药,用钳子拔牙。单纯从拔牙的角度来看,松动了的牙要好拔得多,我能感觉牙医不用多大力气便把牙一下子揪了去。

  

  牙越拔越少,直至上腭的牙全部拔完,下腭仅剩两边犬齿及相邻的几颗比较牢固的牙,拔牙的程序方告结束。但并非马上就可以脱模子,安假牙,必须等一个月以后待拔去牙的坑槽长起肌肉来,长平实了才行。那段日子是我最难熬的一段时光。首先进食困难,地地道道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故只能喝稀饭,吃绵软的食物,即便面条、饺子这样的饭,也是用硬腭和下边剩下的几颗牙挤断、压碎,囫囵半片地咽下去。至于稍有硬度、韧度的食物,只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其次是形象难看,两腮因没有了牙齿的支撑,明显地瘪下去,上下嘴皮也呈塌陷状向里回包,地地道道成了老汉嘴。当然,身体也因摄入营养不足而大受损失,体重下降到成年以来的最轻,只有一百一十多斤(最重时一百五),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于是尽最大可能少出门、少见人、少说话。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出门、不见人、不说话,把自己彻底封闭隐藏于尘世之外。于是每逢到拔牙后没见过的老熟人,都会令其大吃一惊,溜溜地瞪圆了双眼给我相面,说我一下最少苍老了十岁。每逢听到这样的话,尽管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心还是猛地一沉,像掉进冰窟。那一段,没牙后的奶奶、父亲的生活镜像,老是在我眼前晃。

  

  夏日,做完锅灶活的奶奶坐在树荫下的草垫上,背靠一块青石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不用鼻子而是用嘴巴来呼吸。每出一口气,干瘪的嘴都噗的一声向上吹气,上下嘴皮被冲开,撮成一个喇叭状的圆口;吸气的时候,嘴皮又塌陷回去。我清清楚楚看到,奶奶脸上除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外,眼、腮、嘴都被密密麻麻的细碎皱纹团团包围着,一张脸像极了核桃的外壳。直至奶奶去世,都是睡着了一样用嘴吹着小喇叭呼吸,只是吹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定格为一张静止不动的、塌瘪的老人嘴。

  

  秋天收割玉米的晚上,母亲炒了几火玉米,让我们劳累了一天的兄弟姐妹几个打牙祭,屋子里涨满炒玉米的香味。我们几个嘎嘣有声地嚼吃着,牙齿掉了一多半的父亲只能在一边干看着。我明显看到父亲的喉结蠕动了两下,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脸上也泛起一丝悲凉的忧郁。我赶忙起身,拿了研细盐的盐罐(那时都是食用粗盐),用捅火的火柱骨朵,将几把炒玉米捣碎研细,端给父亲。父亲用小勺抄起粉碎了的炒玉米送进嘴里,用舌头搅伴着和着唾液咽下去,咂咂舌头,很满足地说是炒玉米的味。我想父亲品出的炒玉米味,只是舌头味蕾神经的感知,而不是与牙齿神经共同运作的综合感知,不但没有咀嚼的乐趣,而且对炒玉米味的感知也大打了折扣。后来,父亲配制了假牙,是那种笨重的塑脂型的,不过还是不能嚼吃炒玉米等硬食物。父亲离世时,是带着这副假牙走的,我们子女希望父亲可以用于那边的进食。

  

  曾经想着我也会沦落到没了牙的奶奶、父亲的地步,不期这一天这么快便已到来,轮到孩子们替我发愁、伤心。

  

  假牙终于调配、安装起来了。我非有钱人,当然不是那种须花几万块钱人工种植的牙,也不是高级材料的全烤瓷牙,只是一共花费不足千元的一般材料的牙。我设定的目标是,撑起两腮,正常进食,足矣。

  

  安装假牙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与调整,终于恢复了正常进食,体重也逐渐回升到一百四十斤。可我知道,在我心里已经竖起一座牙齿的墓碑,回旋着一阕牙齿的挽歌。

  

  晚霞、暮色、秋风、落叶,这一切桑榆晚景,就让我用一嘴假牙来咀嚼吧。用心处,或许也能品出一番浓郁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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