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城市

　　现在，我蜗居在江南一座秀丽小城的某一幢公寓里。我铺开洁白的纸张，我想在上面涂鸦。可是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我似乎已经找不到那种从容而简约的表达方式了。我正在远离自己的内心和我熟视无睹的生活，仿佛生活真的就在别处，仿佛只有远方才能滋润我的灵感。譬如我栖身的江南小城，尽管我同它耳濡厮摩了十余个春秋，我依然对我栖身和生活的城市感到陌生。我仿佛行走在城市的边缘，像一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我的某种兴奋和惊奇，与其说被城市的华丽所陶醉，莫如说对城市的陌生感到困惑。说到城市，我所栖居的江南小城，正在沐浴绵绵不绝的清泠的冬雨。而我正是在淅沥不止的都市屋檐下，放牧解读城市的野马群的。当然，这是一群想象的自由驰骋的野马，它们闪电般疾驰在我心灵的旷野上，而溅起的花雨般飞掠的红尘，让我欲罢不能。我铺开洁白的纸张，我好像听到了舒缓有致的心跳。我想，那不是城市的心跳，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触摸到城市跳动的脉搏。

　　

　　我说过，我周身流淌着农民的血，我是从乡村走到城市的。在踏上开往城市的列车时，我没有想到，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我所熟悉的田园和村庄。当乡村渐渐成为守望中和一种风景，我已经在红尘四起的城市混迹多年了。在乡村凝重的背景下，我解读城市的过程缓慢而吃力。我想说明的是，这是因为我的身心洋溢着太多的泥土芬芳所致。不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命运慷慨的馈赠。通过城市和乡村的两相比照，我产生的心灵落差应该像瀑布，壮观中含有一份呼之欲出的悲切与惆怅。我还说过，我到过的第一座城市是渤海之滨的锦州，那是我生命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驿站。当我第一次怀着莫名的心情走进城市的大街小巷时，便开始了漫长的解读城市的艰辛的过程。也许因为求学，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我的身心并未融入这座花园般的海滨城市。这种隔隔不入，只能说明我是从乡间走出来的青年。尽管我远离了田园和村庄，但我的灵魂深处却始终装着这两件东西。所以，我在锦州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灵魂寄居的生活，我用假期和通信的方式，保持同城市到乡间的绿色通道。之于锦州，我的认识肤浅而单纯。换句话说，刚刚走进城市的我，思想难免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所吞没。从这个意义上讲，锦州只是我认识与解读城市的一个充满悬念和诱惑的入口。

　　

　　我最早工作的城市是乌鲁木齐。在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边城，我曾经客居了十个春秋。既是说，我的青春年华是在这里消磨殆尽的。尽管我曾把边城喻为生命中的第二故乡，但深究起来，我依然是这座边疆风情浓郁城市的一个寄居者。我是说，我生活在边城，而心却在极远的地方漂泊与流浪。每天行色匆匆地走在街头，或倦缩在居室里闭门不出，我都有一种被城市遗弃的感觉。我困惑不已，在人流如潮的喧闹城市，我为何是如此的孤独和寂寞？不论如何，我的惊奇得到了空前的挥发。在汉、维吾尔、哈萨克、俄罗斯等民族杂居的边城，我是个随心所欲的欣赏者和观望者。事实上，我并未融入他们的生活和心灵，我更像一个天外来客，只是出于好奇而已。说到底，边城只是我观瞻的一帧美丽的风景画。在边城，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这一日当然是庄严肃穆的，整个城市有着别样的郁闷的气息。我到过东山公墓，它位于城市的东郊，距离红尘滚滚的城市只有几公里。穿行在馒头状的坟莹中间，我忽然感到一股冷风穿胸而过。原来，阴阳两极竟是如此的接近！阳间的歌舞升平和阴间的清寂无声，其强烈的反差令我惊惧，也使我倍感生命的仓促，似乎稍不留神，生命的流星已然滑过夜空。但城市依然是喧器和美丽的，生死之间的界线并未改变它的勃勃生机，这亦是我感到无比惊奇的地方。我曾站在楼兰和米兰故城的废墟上，谈不上发思古之幽情。我只是想象着故城昨日的辉煌与奢华。现在它们沉睡了，搁浅在时间的荒野上让人思量。而昔日的亭台楼榭，衣袂飘飘的美艳歌女，早已灰飞烟灭踪迹全无了。由此我联想到我所客居的城市，数百年前还是花草丛生的牧场，现在膨胀为拥有一百余万人口的城市了。那么，再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边城又是什么样子呢？在充满变数的淡蓝色星球上，尽管我煞费苦心地解读城市，但我依然无法触摸到城市怦然跳动的心脏，就像我一次次对生命的追问，始终找不到圆满的答案。说到底，我热爱城市，我亦是城市真正意义上的流浪者。

　　

　　后来，我辗转到了这座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我开始安定下来，十几个春秋又飘忽而过，但这绝非真正意义上诗意的栖居。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小城，有我不少熟悉的人们和朋友，但更多的是形同路人，我只是同他们居住在同一座城市而已。所以，我依然是孤独的，我的心思游离在这座城市之外。这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我对城市的深层阅读，不论如何，城市总会把红尘中的欢娱和烦拢发挥到极致。譬如说小城，位于闽江支流的沙溪之畔，时逢炎夏，人们纷纷走向河岸，在草坪上纳凉，或在廊道上慢步当车。当然，也有歌声和翩翩的舞姿，在河畔露天舞台上歌唱和旋转。我依然是城市虔诚的观光者和守望者，我就在不停扭动的人群附近。在朦胧的灯光或月光下，小城愈发神秘莫测。我坐在冰凉的石椅上，周围是陌生的身影和脸庞。我望着闪闪烁烁的万家灯火，我不晓得每一个个体生命是怎样在火柴匣般的坚硬的水泥结构的居室里，完成生命的歌唱和舞蹈的。我想说明的是，楼厦、亭台、剧场、马路、公园只是城市漂亮的外套。我永远触摸不到城市迷离的深藏的灵魂，假如一座城市拥有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脏，我是不应该如此的迷茫与困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休验而已。我不晓得城里生城里长的人们是怎样看待城市的，正如他们永远无法破解我的乡土情结一样。总之，正是因为城市潜伏太多的悬念，才撩拔着我有滋有味阅读的欲望。在风光秀丽的江南小城，许多的日出与日落，许多的白昼与夜晚，我正是怀着温情似水的心，寻找城市的入口或出口。

　　

　　当然，我还到过别的城市，譬如北京、上海、重庆、广州尽管走马观花，但我还是感到了雷同，像复制，既克隆而出的一般。我喜欢个性的城市，就像我到过的高原之城拉萨，这是一座很特别的小城，浓郁的宗教气息和高原瓦兰的天空，使我飘泊不定的灵魂变得纯净而安详。尽管拉萨并非世外桃源，但有一种久违的纯朴，确实震撼了我的内心。我想我之所以喜欢阅读余秋雨的著作，是因为他对城市深刻的精彩的阅读，在他的笔下，不论是六朝古都，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小城，都是曼妙的苍凉的诗意的宛约的。我似乎触到了城市跳动的脉搏，而我却不能在真实的解读中倾听到城市跳动的心脏。这是一种遗憾，好在我可以穷其一生，在城市的怀抱中悲喜忧患。只是我多么渴望，在我走向衰老的旅程上，我对城市的阅读不再陌生。就像现在，我躲在江南小城的居室里，从天而降的不是冰凉的冬雨，而是极远飘来的诗意的令人迷醉的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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