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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近郊官陡门的奇袭*

 风语塔拉 2013-05-30

  一、敌情与地形的侦察

  官陡门,在日军盘踞的战略基点芜湖北郊飞机场附近,是一个极险要的地方。那里恰恰和象棋盘中心卒前边的渡河点一样,棋盘河两边的三根路线,正如官陡门两岸的三条不到一公尺宽的堤埂的通路,这几条通路也都被破坏了,白天架了木板才能通行。那里设有三层铁丝网和其他障碍物,铁丝网以内还有掩蔽的战壕,两岸中间的河,宽约五十公尺,是不能徒涉的。其余的空白地方,全是河网与湖泊。官陡门周围几十里,特别是我们由东向西去进攻的地方,足足要经过一百余里的河网地区。这个地区,河沟纵横交叉,你要向前走几里路,就至少需得过三条或四条河,一出门就非坐船不可,水既深而船又小。这百余里的区域中,只有两条路可以直达官陡门,但是还需要渡过好几条深不可涉的河,而青山、黄池两个敌人的据点,正如棋盘上东西两端的两个炮位,我们的队伍必须经过这两个据点的中心线,才能进而西去,它却正在我们五十里左右的侧后方威胁着我们。这两个据点之间,有一条直达的长约四十里的宽阔的堤埂,有充分的可能截断我们唯一的一条归路。而芜宣铁路的沿线,正如棋盘两岸的卒子线,每隔五里即有敌人的据点,并派兵守护着。官陡门距铁道最近处只有五里,距飞机场不到五里,距芜湖也未超出敌人的炮兵射程。河的西岸,街道南八里的永安桥、北十里的年陡门,都有数十敌人驻守,可以沿堤埂直趋街道。总之,敌人西南北三面各据点的增援部队,在半点钟以内,可以完全赶到。飞机的出动更不消两分钟,就可以在我们上空低飞袭击。官陡门的街道,建筑在河两岸的堤埂上,不到一百公尺长,是一线的砖瓦房屋,这里总共驻扎了三百余伪军。两岸之间,只有宽约一公尺的危弱的板桥贯通。这可算是天险了,是敌人最安全的地方了。可是一个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却正是我们出奇制胜的地方。

  二、战斗的动员

  敌情和地形侦察清楚之后,为了使当地民众从敌人铁蹄下解放出来,为了要震撼敌人的心脏,歼灭敌人一部分有生力量,更为了要坚持江南抗战,以和全国友军共同争取抗战胜利,作者忝负指挥之责,决心挺袭官陡门之敌,并亲自指挥这一战斗。一月十日左右,我们就在参战部队中进行动员,除政治上以敌人残暴、民众所受痛苦,我们坚持江南抗战与配合友军的意义,和敌人的弱点以及我们胜利的把握等条件来鼓起战士的热情外,并从军事上加紧进行了几天的夜间战斗动作、白刃战、河川战和街市战的演练。指战员们的情绪异常热烈,都在互相的猜问着:“究竟打什么地方啊?”“打的是哪个哩?”“只怕他们预先逃走了,那倒可惜……。”每天战士们都自动的把枪擦七八次,机关枪班的战士更努力,差不多时刻都在准备着,不是学瞄准,就是学装退子弹,枪筒擦得亮理锃、滑溜溜的,还嫌擦枪用的油太少了,把节省的零用钱去买两瓶生发油带着,免得打起仗来枪膛缺油,机关枪卡壳。爱说笑的副班长说:“敌人排好队,只等我们的机关枪去点名,应点得好的每人赏他吃几颗花生米……”逗得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十八日早晨,天还未亮,大家闹着起床,伙夫同志也先起了床煮好了早饭。大家吃得饱饱的,准备向目的地进发。有的同志为了轻装,情愿挨冻,将军毯也寄留下来。集合号还未次完,队伍老早就站好了,等待着指挥员来讲话。当我走近队伍的时候,大家向我行着喜悦的注目礼。虽然北风那样狂暴的从湖边袭来,但大家为了要听讲话,暖耳的帽边都不愿意放下来,一队队的在霜雪盖住的草地上站着。当我开头喊一声“同志们”的时候,他们一齐立正,唰的一声,将那盖住枯草的霜雪划破了,叫他们稍息之后,又是唰的一声,好象在沙坪里动作似的。为保守秘密,我只简单地作了些鼓动,当时战士们都非常兴奋,只见如烟雾般的热气从每个人的嘴唇边滚出来。因时间关系我匆匆的结束讲话,这些话显得还不能够满足他们的想望。

  前进号响了,队伍出发北进。虽然下着毛毛雨,但谁也不愿意撑伞,从银色的地面上,踏印了一条斑烂蜿蜒的步痕。谈笑声与脚步声杂错地交响着,前面的滑倒了,后面的不停步地喊“仰射,预备放”;后面的滑倒了,前面的就喊“再来一个”。路途虽然泞滑难走,可是大家并不觉得累,五十里路只有一次小休息就走到了。大家眉毛上都凝结了水银般的水珠。当天下午住宿下来,除少数工作人员外,谁都没有外出,继续擦枪,洗脚,开行军检讨会。为了保守秘密,第二天上午在原地停候了大半天,到了预定的时间,队伍偷偷地上了船,突然转向西开,渡到丹阳湖的西岸,那时已经午后九时了。大家翻过堤埂,改乘预备好了的几只装肥料的船,继续由水道西进,午夜十二时以后才到达了预定地点隐蔽集结,距攻击目的地还有七十余里。这里可以完全封锁消息,但是再上前去,封锁消息就不甚容易了,必须以一夜间赶到才行。

  二十日天刚亮,大家就起了床,又在擦枪,装填子弹夹,整理草鞋带子、包袱以及所有东西。八时以后,各单位召开军人大会,除作政治鼓动外,并宣布战场纪律及注意事项,同时,班与班、连与连之间订了缴枪捉俘虏的竞赛条件。战士们都争先恐后的充分发表意见,经过两个钟点,还有些意见没说完。可是伙夫同志送中饭来了,于是由指导员做结论,结束了会议。

  午饭以后,虽然值星排长逼着大家要睡好觉,但他们只是把被毯蒙着全身,头脑里想着即将到来的战斗,谁也不能放心地睡,只希望着快点天黑。午后一时,除值星排长外,排以上的干部到我的住处开会,我说明了应攻击的地点和消灭哪一个敌人,具体分配了各连的任务和动作的次序及注意事项。干部们都异常注意听,特别是范连辉同志带领的分队,他们的任务是由河的西街打到河的东街,必须以迅速的动作抢夺连通两岸的小板桥,这是很关键的行动,因此会上严格宣布:如果范连辉的分队没有夺得桥,就是河西街有很多的枪,也应该让别连去缴,否则即或你缴到很多的枪,也还要受处分的。最后鼓励大家要在二十分钟内完全解决战斗,并迅速集结准备撤退。随后分发了地图、命令、联络记号、战时对敌喊话口号和许多标语等,即行散会。

  下午提早吃过晚饭,集合全体队伍时避开了老百姓。当我向全体指战员讲解作战任务的时候,他们情绪的热烈较十八日早晨开始出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宣布了要攻击的地点和敌人的时候,大家的鼻孔都胀大了,表示一种特别的愤怒,同时又显露出喜悦的骄傲。话讲完了,掌声和高兴的笑声响成一片。连排长忙于分配夜战用的干电池和准备渡河用的绳索、标记等。战士们有些在擦枪,有些在整理草鞋,还有些在准备手榴弹,闲谈混杂在笑声中,可以听出有人在说:“打伪军好象吃豆腐、喝米汤一样,最怕他预先逃走了……”,也有人提醒说:“不能轻视这个伪军,他们是受过日本鬼子训练的,装备也好,地形又那样易守难攻,而且离敌人战略据点很近,鬼子容易来增援……”在大家正谈得起劲的时候,一声哨音打断了大家的话头,值星排长问:“准备好了吗?”大家齐声的答应:“好了!”于是部队按规定次序出发。

  三、战斗冲锋

  一切都准备好了,时间已是二十日午后五时,部队出发,当地的人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村边群集着目送我们,直到队伍走完了,走远了,看不清楚了,才回转屋里去。天还没有黑,队伍中有些人边谈边走,天色慢慢黑了下来,从队伍里向前面望去,开始还可以看到全队,不久就只能看到一大串黑影,最后只看到自己前面一个人的背影了。于是队伍也就寂静下来,除了听到嚓嚓的脚步声和远处间或的犬吠声外,什么都听不到。天上没有星光,可是部队仍然走得很迅速,到八时半光景,已走了三十里左右的路程,正好到青山通黄池大道中的亭头镇。前卫在达到该地以前,就先派人去封锁了通往敌方的大道。大约停了十五分钟,担任后卫的部队停留下来,派出兵力,分向南北逼近敌人黄池、青山两据点,以掩护我军归路的安全,其余的部队仍然照原来的次序向目的地搜索前进。晚上十点钟到了大闸,在此必须渡河,可是河的东岸没有一只船,西岸有没有船又看不清楚,派人到处摸索,从水塘边抬来一只仅可装三个人的小船,划水的工具也没有。由于河对岸常有敌入的坐探,不好喊老百姓的门。怎么办呢?会游水的同志偷偷的找来了一只装了东西还可装十人左右的木船,船上只有一个老板。两只船要渡完整个部队,计算起来需要四个小时。但此去目的地还有三十余里,而且还要过渡,假如天亮了便不好攻击。于是先把河西岸的去路加强了警戒与封锁,又派出了预先选好的一批水手,加快木船渡河的速度。小船则用绳索连起来,两岸用入力牵拉。上下船也派人招呼,免得有人滑倒耽延时间。这样努力的结果,只两小时半以内,队伍统统渡过了河。

  队伍到齐后,我们急速的离开河岸向西赶路,速度异常快,比平常差不多要加速了三分之一。这时已是二十一日凌晨两点钟了,还有十七八里路倒不算什么,可是还要渡过一条河,又不知渡船是否被敌人封锁了。如果不渡河,则须再多绕十里路,并且须从靠近敌人据点头道桥两三里路的地方通过,假如被其发现,用电话通告了各处,那就不好办了。决心要快,还是绕十里路好,即使被头道桥敌人发觉也不要紧,走快点,冲猛些就是了。于是开始快步,又断断续续地跑步,只听得紧促的呼吸声与跑步声,我心里禁不住想着“地球转慢一点吧,不要过早天亮才好。”足足跑了二十里,虽是地上铺满了严寒的霜雪,天又刮着寒风,可是大家却跑出了一身汗来。到头道桥附近,用静肃的步伐安全地偷过,才觉得汗湿的衣服冰人。这样又费了半小时,才避免了敌人的发觉,折向正北急进,约四时光景,赶到了王石桥,距目的地三里了,这时才放下心来。

  稍停了一会,按原先的任务区分,我率主力过桥,沿西岸北进,绕向西方,由芜湖方向的道路打过去。另一部则沿东岸北进,但需待西岸先开始攻击,不能使敌人发觉过早。最静肃的前进,主力只距敌人一里了,沿着堤埂的倾斜面前进,离敌据点只半里了,“停止!”大家蹲下来,肃静得连呼吸也小下来。突击队的干部带了几个尖兵摸上前去侦察,看清楚了两个敌哨兵,穿着大衣,戴着风帽,三层铁丝网不高,从这边摸过去,敌人看不清我们,好打!好打!……

  突击队进行最后侦察时,大家都肃静地贴着地面向前爬进;二梯队紧紧跟进。接近到铁丝网近边的时候,距敌人不到三十公尺,正想拉开障碍时,警钟响了,对方恶狠狠的问“哪个?”紧接着就象爆竹店里失火一样,我们突击队的手机枪、花机关、轻机关、驳壳枪一齐开火,简直听不出每一响声的段落来,只有那猛烈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才能清晰的分出个数来。子弹出枪口和手榴弹爆炸的火光照耀得通亮,冲锋号吹得使人更加有劲。这时东岸的机关枪也响了,这样不到一分钟就冲破了铁丝网,敌人两个哨兵被打倒躺在地上。离哨兵后面约十公尺的掩蔽部里的一排敌人,动作快的钻了出来,一到外面就中弹跌倒了,有的半个身子躺在洞里,半个身子躺在洞外,刚好塞住了洞口。动作慢的,就永远躺在掩蔽部里出不来了。掩蔽部里和街口边的敌人还未完全解决,街上已丢了不少的枪。但我第二梯队枪都不要,勇猛的冲进街中,转向河边,顺利的夺到木桥。接着冲过河东,就到了伪军司令部的门口,又是爆竹店失火一样的一阵密集枪声,夹杂着手榴弹的猛烈爆炸声,战士们冲进了伪军司令部。河东岸北进的一个连也冲破了铁丝网,夹击着敌人的侧背,东边街口又是爆竹店失火一样响了一阵。以后,枪声就渐渐稀疏下来。

  四、战后的凯旋

  从开始攻击起到解决战斗,大约经过八分钟光景,连清扫战场总共只耗去了二十分钟。东方已经发白,天快大亮了,街上只见到两种极端异样的情景:一种是横七竖八的敌尸和血肉模糊的呻吟着的敌人伤兵,满街杂乱的堆着军用品及用具;另一种情形,老百姓领着胜利的我军官兵,肃清残敌,并送茶烧水,忙个不了。东边牵一串,西边押一群的俘虏,在南边街口的地坪里集合清查人数。击毙和击伤的,在地洞里和地洞外,在街上到处都有。也有跳下水去的,那就无法统计了。单是活捉的就有五十七名,因为天还未亮,看不清楚,逃散了一部。缴步枪六七十支,短枪十多支,机关枪四挺,其余手榴弹、子弹、军用品,更不计其数。×连“坐了飞机”,缴获最多。我们由河西攻击的部队全无伤亡,攻击河东的部队伤卫生员、司号员各一名。消耗弹药,总不会亏本。队伍除警戒之外,其余都照指定地点集合。大家经过一晚的疲劳,脸色虽略现苍白,但是精力仍然很充沛,情绪更加高涨,愉快压倒了疲劳。肚里虽早就饿空了,可是那时也忘了。大家都在兴高采烈的谈着:“这个伪军真是豆腐做的,真叫做豆腐军”,“可惜了,那个狗司令,在芜湖没有回来”,“铁丝网简直象蜘蛛网”,“哼,这样好的地形,四面都是水,只要有子弹,我们包守一个月”。

  “站队,站队!准备走了!”值星排长呼唤起来,停止了大家的闲谈。“按规定的次序向××t×东返,大家距离远一些,注意防空。”队伍走动快完了,“收哨,把信号烧起来!”这又是值星排长的号令。“噫,芜湖方向的枪响了,大概是敌人援兵吧?”战士在发问着。“不要紧!他妈的,这样的地形,请他来吃子弹”,值星排长这样的回答。随后警戒部队都跟上了,“嘀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嘀,哒嘀……”司号员发出防空号音,干部们督促着战士快点隐蔽,不一会,大家都分散隐蔽了。敌机嗡嗡嗡嗡地低空侦察,一圈二圈三圈,看不到我们一点的形迹,无精打采地飞走了。距官陡门五里了,“后卫加强警戒,各部隐蔽休息吃饭”,值星排长传达指挥员的号令。约莫一小时,大家都吃得饱饱的,继续东返,行军长径加长了很多,一方面是添了俘虏与挑夫,另一方面是为了防空,再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些疲劳。可是沿途群众,欢天喜地的跑过来送茶水,追着看俘虏,群众的热情减少了大家的疲劳。十点钟左右,部队到了大闸渡河,比昨晚快多了,一边渡,一边走,上下船舱也不拥挤,午后二时,回到黄池、青山之间的亭头镇,街上的人民,异常兴奋,放鞭炮欢迎,庆祝胜利,并送来了一担担的稀粥。奇袭官陡门的战斗任务就这样胜利的完成了!

  注释:

  *[一九三八年七月,新四军第二支队进入苏南敌后,在宁芜铁路以东,宁杭公路以西的江宁、当涂、溧水、高淳地区发动和开展抗日游击战争。本文是粟裕为其亲自组织指挥的对伪军据点的一次奔袭战所写的战斗报导。曾发表于一九三九年十月七日重庆《新华日报》。本文在收入《新四军在茅山》一书时,作者作了文字和技术上的校正。]

  《栗裕军事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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