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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咏叹调三题

 上至善若水 2013-06-03
土宅院
  
  我家的住宅原来是一座土宅,独家四合院。砖砌窑脸的土窑洞,夹杆填土夯打的土院墙,依势随形挖掘的土猪圈、土狗窝、土鸡窝,掘地丈余的土菜窖,土宅院上下左右的黄土地,到处充满着泥土的气息。因地处村北山腰高处,远离村庄,居高临下,站在大门外,河道南岸的整个村庄和镇上的街道尽收眼底,一览无余。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能有一处独家院,让大杂院里的乡邻们已是十分艳羡。我则自诩住的是村外“桃源”了。
  土宅院是林园。窑洞前十步开外,有两棵挺拔的泡桐树分立左右,由于泡桐吸水性特强,三五年就有碗口粗丈七八高了。春天泡桐花开,紫中透粉,粉中带白,形似喇叭。泡桐的叶子像一把把小蒲扇,又多又密,是我家土院里的两把大遮阳伞,炎炎夏日,浓荫如盖。院墙外一条土路两旁和土坡上有交错相间的榆树、杨树、刺槐,简直就是一片小树林。农历五月,一串串榆钱花簇聚在枝叶之间,一颗颗小白杨郁郁葱葱,亭亭玉立,一株株矮壮结实的刺槐挂满了细碎娇嫩的小白花,伸手轻轻捋一把,放嘴里嚼几片,满口清香。一阵风过,各样树叶哗啦啦响,就好像一伙小学生齐刷刷地鼓掌。树多树密,以致移民搬迁时,我点不清有多少,连铁十七局的工作人员也数不过来,只好估一千棵了事。
  土宅院是果园。窑洞前以泡桐为界用篱笆围了一块地,地里间隔着栽了两棵梨树、两棵苹树、一棵红果树、一棵桃树、两棵杏树。春来夏到,桃花粉红梨杏白,此花未谢彼花开,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蝴蝶绕树起舞,蜜蜂花间采蜜,知了附枝鸣唱。麦收时,品罢黄杏尝鲜桃;秋收后,摘了红苹下黄梨;尤其那黄澄澄的小葫芦梨,皮薄肉嫩甜如蜜。压弯树枝的红果像一串串红算盘珠子,望一眼就会口生酸水。窑脑额土墙壁上酸枣刺丛生,站在窑顶上,握一根长木杆,啪啪一阵敲打,满院便滚落一层小珍珠般的红酸枣。啊,真个是,春华秋实硕果累,果不醉人人自醉。
  土宅院是花园。果树下面是花圃,三百多苗牡丹排列其间,花朵硕大如拳,富贵典雅,花色或红或白,千娇百媚,争奇斗妍。古往今来吟咏牡丹的诗词歌赋名篇成百上千。春来满院牡丹花开时,人见人爱,交口赞叹,衬托得农家小院越发姹紫嫣红,风光无限。
  土宅院是菜园。院内空隙里栽几行大葱,篱笆上爬一圈刀豆角,果树间吊几根丝瓜,院外一小片闲地里,种一畦韭菜、一畦芫荽、一畦茄子、一畦西红柿。土坡树下,南瓜蔓子横七竖八,瞅瞅这儿哪儿都滚的是南瓜。饭熟了,坐上炒瓢,油还没红,顺手到门前摘的绿菜已上了案板,菜是新鲜菜,刀起案响菜入瓢,饭桌上便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土宅院是田园。墙里墙外种两行葵花,点两行豆角。东墙外是谷子,西墙外是玉米,窑顶上是麦田,宅院下是大豆,五谷杂粮,四季飘香。不管你坐在宅院里,还是站在大门外,极目远眺,庄稼连片,一呼一吸,空气新鲜,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沁心舒脾,直呼美哉!
  土宅院是趣园。土窑冬暖夏凉,四季恒温。三伏酷热在土窑里午休,身上还得搭条薄被单;三九严寒没火炉的土窑里却温暖如春。我的土宅院正好在向阳凹里,到了冬天,太阳从上午九点,一直照到下午五点,阳气旺,精神爽,奇趣自知。一年四季,天籁之声不绝于耳。春来燕子窑檐下搭窝,夏去喜鹊在枝头歌唱,金秋田鼠在墙头上奔窜,严冬麻雀成群在鸡盆旁觅食。尤其是夏秋两季夜静时,墙里野外蚂蚱一类昆虫,或独唱,或齐鸣,此伏彼起,让你在悦耳动听的唱和声中酣然入梦。我的三个孩子,虽无院邻伙伴,却也会在土院里玩个泥巴,挖个小洞,捉只蝴蝶,采朵野花,摘颗果子;或者打打秋千,滚滚铁环,踢踢毽子,撩撩小狗,逗逗花猫,玩得也挺有趣。
  我家现在住在村西大街,新宅是一座上下十二间的楼房。前有移动通讯专营门店,后有水泥铺就的小院,十分气派。站在楼上花墙前,我经常遥望曾经居住的地方,那里已是侯月铁路的变电所。土宅院已被深埋地下,了无痕迹。但有时候,它还会在我的梦境里依稀浮现。
  
  桥下这条河
  
  从村东到村西,前后有三座石拱桥,村民沿河两岸居住。桥下一条小河蜿蜒向西流去。出门在外,看到别的地方河水都是向东流的,心里就觉得有些别扭。可不是吗,住惯了深山沟觉得土亲,看惯了水西流觉着眼顺呢。
  桥下这条河,不知流了多少年、多少代。深深的河沟,宽宽的河床,弯弯的河道,窄窄的河流。宽处水浅,放几块石头当踩脚石,窄处水深,像青蛙般一跳就过去了。河两岸岩壁犬牙交错,树木荆棘旁逸斜出如壁画;河床曲里拐弯杂草碧绿似地毯。风和日丽时,小河如一条起伏颤动的飘带。姑娘媳妇们三五结伴,各自端一盆衣服下到桥下河里,有那见景生情的会冷不丁哼几句“小芹我洗衣衫来到了河边”的唱词。然后七手八脚捡几块石头在河水里拦腰一放,便截了一汪清粼粼的自流水,再垫几块青石板,边洗衣裳边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张广桥李瓦窑,说说笑笑,揉揉搓搓,洗净的衣服就近晾晒在河边荆条枝桠上,半干不湿时用木杵在石板上捶捶打打。半大的孩子一到节假日,便成群结伙挽起裤腿赤脚趟河,拿些瓶瓶罐罐,捉些青蛙、蝌蚪,摸些小虾、泥鳅,网些蝴蝶、蜻蜓,显得很是兴奋。牛呀,羊呀在河床里悠闲散漫地想啃草啃草,想喝水喝水。沿河北岸宽处建有一座水磨,在河中间用石头聚起一汪水潭,垒起一条水渠。三伏天,男娃们不在家里午睡,呼朋唤友地溜到水潭边,急慌慌脱得一丝不挂,噗通通跳进潭汪里,会游泳的在齐脖深的地方游来凫去,不会游泳的在浅水处狗刨般瞎扑腾,打水仗,河滩里呼喊吆喝,嘻嘻哈哈。洗够了,泡足了,一个个赤条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说是“三分洗,七分晒”,别提有多过瘾,多美气了。
  桥下这条河也有发怒的时候。三伏天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山洪暴发。大雨停下来,人们便站在桥栏边向东张望,有谁喊一声“河潮头下来了”,闻声而来的男女老少越聚越多。洪水头不大,像一条蟒蛇头摇摇晃晃,挟一股怪风,吐一层泡沫,带一片柴草。洪水头的后面水势越来越大,河床有多宽,洪水就有多宽;河沟有多深,洪水就有多深。洪水裹挟着乱石翻滚撞击,吼声如雷,浊浪排空。常见有猪呀、羊呀、长木头呀在波涛中忽沉忽伏,桥拱涌满了洪水,几乎要漫过桥顶,那气势让人心悸眼晕,吓得人们四散离去。等到洪水慢慢退去,河床里凸显出一滩一滩乱石,有的竟大如卧牛。过一两天,河水清了,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变得像温柔多情、羞涩内敛的闺中少女。
  桥下这条小河流过了春夏秋冬,穿越了年年岁岁。时移世易,水磨、水潭早已荡然无存,钢磨钢碾磨出了洁米细面。房顶上安上了太阳能,洗澡不用去水洼里瞎扑腾。家家自来水,户户洗衣机,“小芹”们洗衣裳无须再“到河边”。种地机械化了,化肥、农药当了家了,牛稀罕了,羊少见了,人身子也娇贵了。不知何时起,人们开始推着独轮车,就近往桥下倾倒生活垃圾。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废纸片在河道里飞来飘去。时间一长,垃圾堆积如丘,眼看堵住了桥洞,实指望一场山洪把这些垃圾冲走卷去,奇怪的是,多少年来暴雨过后,不见了波涛汹涌的山洪,也许是后山沟的大水库拦截了吧。小河水只能委屈地默默地从垃圾堆下吃力地爬过。有一段时间,上游煤矿附近建了个洗煤场,河水变成了一条黑蟒,有人向环保局投诉,洗煤场才关闭了。也有人动工建房挖地基往河里倒土,河水便成了黄糊糊的泥汤,最可恨有些懒汉就近把茅粪倒入河沟,河道里弥漫一股恶臭。河还是那条河,水却不是那时的水了。小河流水静无声,不知是沉思默想,追忆当年的清纯、欢乐与雄壮,还是欲语泪先流,为人们的薄情寡义而黯然神伤。
  桥下这条河啊,依然昼夜不息,静静地流淌,向西而去……
  
  乡村的叹息
  
  我们村虽藏在大山腹地,却是百年古镇,又是镇政府所在地,自然是本镇政治、教育、商业、交通中心。虽不能与相距几十里的县城相比,但毕竟是全镇“首府”,对祖祖辈辈居住在山庄窝铺的村民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老一代农民还信守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的信念,“住惯坡儿不嫌陡”,“愚公愚婆”们依然固守着那山、那庄、那屋、那牛、那土地,而他们的子女早经不住城镇生活的诱惑,振翅飞向城镇栖息。他们或租房经商,或打工赚钱,或租住接送孩子上学。钱大腰粗的山里人,出手几十万在县城买单元房定居,一步到位,华丽转身,成了城市里的村民。有个十万八万的庄户人家买不起城里房,退而求其次,先在镇上买套“二手房”住下来,实在买不起就先租间房,因为孩子要上学啊,随着人口流失,山村小学消失殆尽;年轻人要成家啊,如今那个姑娘还愿意上山?找对象,城镇没房——免谈。城镇繁华生活的熏陶,让他们难以适应和容忍山村的寂寞与寂静。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单从居住来说,这几年住在高山褶皱里的村民正一拨一拨往镇上迁,往城里移,或者说,正一门心思往低处走,往平处走,往热闹繁华处走。在我们村巷或大街上,说不了那一天,冷不丁就会“噼里啪啦”鞭炮轰鸣,冲天炮拖着哨音在空中“咚吧咚吧”炸响。一挂接一挂的鞭炮几乎能响半个时辰,婚丧嫁娶的鞭炮是响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不用问,又有一户山庄窝铺的村民乔迁新居,落户小镇。循声而去,果然见贺喜的亲友宾朋熙熙攘攘,新居装饰一新,披红挂彩,房檐下各挂一盏大红灯笼,这是乡俗,寓意“团团圆圆、红红火火”。贴了瓷砖的正房外墙檐下,横贴了四个斗方大字“乔迁之喜”。
  乔迁城镇的居民,他们的户口还在老家山村,一条看不见的根还扎在山上、庄上、塬上,那里有他们的土地、老宅、祖坟,或者还有留守的爹娘。某某村、某某庄,其实已名存实亡,就像《空城计》里仅有几个老军们留守空城一样。到了春种夏忙秋收的时候,他们或骑着摩托,或开着三轮,或驾着小车,像群燕归巢,忙活几天,便又飞回城镇。他们对土地、对老宅的感情逐渐淡漠了。种地全靠化肥和机械,把种子撒下去就不管了。庄稼地里草长混了,赶紧喷一遍除草剂,就算对得起庄稼了。至于学生娃这一代,对土地,对老宅几乎是陌生的,老家里的承包田在哪里,土地怎么侍弄,咋种咋管咋收,他们可能像城里娃一样困惑,一样没有兴趣。大山更肃穆了,山村更寂静了,老宅更空落了,大地更沉默了。只有树木、花草、庄稼在风中低吟,它们该青时青,该绿时绿,该黄时黄,该红时红,该挂果时挂果,该枯落时枯落。它们常常沉思默想,有一天会不会被遗弃?将来的主人是谁?回答它们的只有风的呼唤,雨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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