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之则泉注 顿之则山安 周汝昌 孙过庭著《书谱》,犹有六朝遗绪,以四六骈俪行文而研论文艺的精髓奥秘,洵为千古名作。正因如此,他也注重文藻,讲求格律,所以当他自叙心得时,说出一串“重若崩云”、“轻如蝉翼”、“纤纤新月”、“落落众星”之类譬喻修辞。学书者若只看这类文词,实于笔下无补;倒是应该留心:他在这一串辞藻“空言”中,却流露出两句话,值得体会,即“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其中“导”与“顿”这两个字,更引人注目。 写字如行文,笔有畅有涩,有疾有徐,有顺有逆,有放有收。就看《书谱》本身,也十分清楚:开头“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字又小,笔又滞,风采无多,沉思尚永。及至中幅,乃有“泉注”之致,文既清疏,笔亦跌宕,是有以“导之”之境也。 这个“导”,好比“顺势利导”的导,导的“背后”有个“势”在。这就是当行文写字进行到一个适意而顺手的地步,则发生了一种文势与笔势——此势与形体姿势无关,是一种“气势”,无形而有迹,不睹而生风者也。 当感觉上有了这种“势”的苗头,要善于体会,加之利导——即能文思汩汩,笔致翩翩,衔联而来,逢迎不暇——艺者之一大乐境。 那么“顿”又何来?音乐谱律,必有“抑扬顿挫”。我曾为一名著名女曲艺(鼓书)家讲这四个字,她对“抑扬”还能分晓;讲到“顿挫”,就不懂了,有点儿茫然,要我举例——这可不大好办了。 当然,谁都明白,顿是停住。这字义无多深奥可言。关键是“导”、“顿”的关系。比方,驷马骏蹄,疾驰平野,突然勒住;黄河之水,一泻千里,其势难当,而忽到龙门——也未必与“山安”相合。我只记得一个境界:老北昆著名武净侯益隆(《嫁妹》是一绝),他演金兀术,黑面钩金,二目炯炯如电,盔甲大刀,由“上场门”一揭帘,疾行似一阵旋风,来到台口,猛然单腿“戳”住!——此时此刻,无声无息,几乎有“小一分钟”的感觉,说什么“纹丝不动”的陈词,就太可笑了,那简直让我疑心他变成了一座泥塑的木雕的庙中偶像! 这才叫“顿”,才够个“山安”的拟喻。 行笔亦有此境,顺畅涓涓,如流泉之注于涧溪,是一乐境,然而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一纵一擒,艺家之理。只会导,则了无余蕴,便有寡味之虞,一隅之虑。其实,导易而顿难。顿非随意乱停,顿必有节,一如乐曲。真能“顿”得好的,实未多逢。 在书法上说,导顿之理,既在一个字的笔画之间,也是同一道理,无待烦言了。 诗曰: 导如泉注顿山安, 艺事从来识最难。 悬崖勒马非佳喻, 厚重庄严在此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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