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糠换,擦擦鼻子,我把糠换的花猫脸略加拾掇,说,好,唱——
于是,那个未到入学年龄的男娃,娘、老子下地干活无暇看管、跟着姐姐一道进了教室窑洞,小名糠换的男娃,挺直甚至拔高身子站在后窑障的高台,挺直拔高了他的嗓子:
高楼万丈平地起。
声震窑顶,灰穗穗下坠。
满窑男娃女娃一齐挺直拔高嗓门: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插队那些年,我给小学校代过课——知青大都干过此类活,还有赤脚医生、记工员等略需文墨的活计。一孔窑洞装一至五年级学生,能共同上的课只有唱歌。文艺宣传队担任过独唱,唱歌,我强项。
男娃女娃大声歌唱,亮个哇哇好美嗓子,震得人耳膜痛胸腔子饱胀。多好,大声歌唱!娃们家的嗓音,还有目光如镲纯粹锃亮。
这些男娃女娃无师自通,唱歌要大声,哼哼唧唧那是蚊蝇吵不是人唱歌,人唱歌当然要人听见,要让满窑洞人听见,窑洞前老师听见;最好冲破窗户纸(窗户纸早破了,风吹,一里一外呼扇),给窑院里的鸡嘛猪嘛狗嘛听,牛羊嘛已到地里山上吃草,听不见算俅。
亮个哇哇歌声往高处飞,往皇天后土远处飞,给庄稼地里扎根拔节扬花秀穗的五谷听,给蓝天上白云朵朵听,大树上喜鹊乌鸦听,越大声越好听。
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如此大气磅礴的歌,不大声唱天理不容。
大声为了唱歌,唱歌天经地义要大声。这些陕北娃娃们解不下(不懂)美声、民族、通俗的分类,他们的歌声大于等于所有。
肚里无食衣襟有洞,青筋直暴小脸通红,标志他们贫穷;一旦放声,他们放高声放大声,便是声音王国的富有者。由着性子唱,信着天游,不忌惮任何人,不取悦任何人。
为甚?大声歌唱,自己开心,娘老子开心,众人开心!咋?不成?
歌赛的歌者,站不直溜,飞眉抛眼,捏弄揉搓本还可以的嗓音,浓妆的脸上涂抹着假,眼里注满杂念。声音来自声带不来自心。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一无所剩。
我想,应该让陕北的糠换们教教他们,不拿麦克风,唱歌要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