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长宜放眼量

这个五月的早上，天是明媚的，风是清凉的，连平时恼人的车声人沸也是温和的，像是才睡醒了一觉儿，昨日种种都成了过往，忧愁抑郁都成了徒劳，不如挥去，接住这份美好。同了瑾说的：“她接到了这些喜欢，像草叶接住了风，像风接住了花香，……喜欢就像是槐树间的风，凉且静。”

北京回来了几日，总有些情绪在萦绕，看似关乎别人，实是触动了内心，说不清，道不白，理还乱。与其说世间纷杂，不如说是我们的心不够安宁，关于病痛，关于得失，关于情感，关于念想，……透过这些深深浅浅密密疏疏的欲望，生命的质地越发薄脆而荒远，似经不得一阵风的吹拂，便就落尽了繁华，一生一世。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经过，而非完成。由着一个又一个的断章，拼凑出一个新的断章，有的残断了几千年还有续写，有的断痕未生却已草草湮灭。既有幸遇见了，便是欢聚。错过了，亦是延伸。散落开来的断章，便是生命的长河。春风善记忆，不消细听也知道，我们来过。

那日早市路口遇见直直跪着的两个孩子，一兄一妹，为上学筹钱。不曾残疾，不见惨状，整洁干净，一脸平和，确也直截了当。悄悄塞了钱在男孩手上时，自己知道，并不是为了能帮些什么，只是为着他们不曾将自己打扮得触目惊心。贫病可怕，比贫病更可怕的是没了尊严。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顾随说，好多诗人放眼量过风物之后，反而更加“忧从中来，不可断绝。”陈子昂幽州台上放眼量过，却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登谢脁楼放眼，不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到了老杜这里，则眼放得更宽，悲哀、牢骚得也更深：“跨马出郊时极目（放眼），不堪人事日萧条。”至于李商隐，登安定城楼放眼之后，却说“柳暗花明绕天愁，……不知身世自悠悠。”

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眼界里，悲欢离合，喜怒哀怨，一一世间断章，自家心底事。

 

看不懂画，并不影响于笔墨纸砚间生出些欢喜。许多以为失去了的美好，常常在一眼的不期而遇时释然。她们都曾经来过，在文字里，纸幅上，几千年吹拂着的轻风，流淌着的生机，一一化身。

林风眠说：“西方艺术是以仿自然为中心，结果倾向于写实一方面；东方艺术是以描写印象为主，结果倾向写意一方面。”我的印象里，国画之山水，从来都是流淌在画者心里的，无需写生，而生生不息矣。那是基于生活的积淀，思想的磨砺，现实的碰撞，细致的体察后，超然了物外的沉静与厚重，另一番腹有诗书气自华。

前人胸怀山川，所写所画虽非全是实景，总不离真。今人心里只有画而无山川者，除去模仿，便无处着墨，越是逼真，越是失真。真个有些踏实着的，却已换了人间，山川、人事亦不复了旧貌。其实，水穷处正是云起时！不消计较价值几何，只放一颗心去欢喜，便是接住。接住了美好，才是真个接住了传承。

《林泉高致》说：“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

“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萧萧，冬山昏霾翳塞人寥寥。”

说的是山，分明又不离人，此等用心，怎一个好字了得。

这亦让我意识到，人之用情起心，不独计较于所处环境的温良，不独专享自然馈赠的美好，不独认可“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之断论。凡自然山水草木花鸟鱼虫一应风物，皆因着人的用心存善而美轮美奂各自彰显，增益其所不能。舍此，便是辜负了！

缅怀前人，亦让我于不堪里拾得些希望，眼前景心中事，经了内心的缠缠绕绕，分明便是“朝雨浥轻尘，青青柳色新”着了。那些字里画外，一一温良。

风物长宜放眼量。人活着，若不为世间添些温暖、光亮，便也是辜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