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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岳岳岳岳 2013-06-20

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陈甫南

 

 有一件少年时代的真实往事,五十多年后还是忘不了。总想把它写出来,但是我写了好久还是感到没有写好。

    时间是一九六四年,地点在故乡——湘鄂赣交界的幕阜山北麓,山脚下由祠堂改成的一所高级小学,电影《小兵张嘎》在我们那一带乡村巡回放映的日子。

《小兵张嘎》先在公社会堂放了一场。那时候没有电视,公社一二个月放一场电影,全公社几万人唯一的文艺活动就是这个,而且只限于离公社小镇较近的乡村才能享受到,边远的乡村来公社办事一天一个来回还要抓紧,许多老人连电影是何物都搞不清。所以每逢放电影。也是由庙宇改成的公社会堂总是被挤爆。这里没有坐椅,人们只能站着看。也许是由于人实在太多,也许是由于男男女女摩肩接踵的站着容易让人心生邪念,一些人故意挤来挤去。人潮在会堂里如波浪一般涌动。女人的尖叫,小孩的哭喊,老人的咒骂此起彼伏。几乎每次看电影都是如此。

   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学校已放暑假,公社会堂的《小兵张嘎》我也是挤进去看过的。不几天,小伙伴们告诉我,完小(有小学五六年级的小学,又叫完全小学,老百姓叫完小),今晚又放《小兵张嗄》。

在孩子的眼里,这个电影太好看了,所以晚饭还在嘴里嚼着,我和两个小伙伴就上路了。

小学校的操场上已有很多人,平日总是开着的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小学校东边有个侧门,有两个人站在侧门前的石墩上守卫着,人们都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这里。由于门墩较高,天也没有完全黑下来,所以我从远处也认得其中一个是曾校长,另一位是学校的李老师,他曾经教过我的语文。 

原来这场电影是学校自己花钱租的片,专门给全校小学生看的,外人一律不准进.

曾校长是一个满脸麻点的人,当时年纪大约四十上下。他不一定认识我,但我认识他。因为那时公社没有中学,这个高级小学就是公社的最高学府。一个小学校长,和公社书记,社长、卫生院长、供销社主任等人,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受尊敬的上层人士。是老百姓能亲眼见到并能说个话的大人物。这不是调侃,当时的中国大体如此。

我们三人像泥鳅一样在人丛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挤到了边门口。人声嘈杂中,我看到曾校长有点衣冠不整,两个人都汗流浃背,样子有点狼藉。    

边门也关得紧紧的,大概是从里面把门顶死了的。看来为了让这些小学生看电影,学校早作了周密布置。

大概是在我到之前曾校长已经向大家解释过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晚我没有看到曾校长像在讲台上那样大声讲话。他和那位老师分别站在门前两边的石墩上。牢牢地把守着大门。无论是求情,是咒骂,还是威胁,始终没放进一个人。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当时很着急,同二个小伙伴又钻了出来,围着学校团团转,只望能有隙可入,后来终于挤进了正大门口,隔着门缝我看到银幕在几米远的地方,从银幕背后看去,电影里钟连长正在削手枪。在投射到银幕的光柱下面,我能看到小学生们一排排的坐得整整齐齐,静静的在那里看电影。

三个人轮着透过门缝里看了一会,不过瘾,又挤回到了侧门外。

那晚没有月亮,天黑后很暗,许多人已经散去,但门口还有百来人。场面已由原先的哀求、劝说变成了冷冷的对峙,一些尖酸的话,不时从黑暗里发出来:

“唉,种田汉子真掉价,还不如几岁的学生伢子有面子”。有几个人叹着气,走了。

“大家回去,回去,炒麻子吃”。有人怪叫着,黑暗里爆发出一阵哄场大笑。

“把麻子校长踩死,我们冲进去吧!”

“脸上长麻,前世没妈。谁晓得是什么怪物投胎”。声音在黑暗里发出来。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   人们在黑暗里毫无顾忌地发泄着他们的不满。

李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他冷冷地一字一句说道:“请各位还是讲点道德,我们虽看不见你的脸,但听声音也晓得都是几个熟人啊。不就是怕小学生被踩着,才不放进一个人吗?都是做父母的人或快要做父母的人,应该能理解啊。”

几十年里我真真切切地记得李老师讲的这句话,甚至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语调。虽不能保证一字不差,但意义绝对没错。一句话记了四十年,在我的脑子里绝无仅有。

在黑暗里,我看到曾校长向李老师摆了摆手,他自己依旧沉默着。我很想看看他的表情,他是懊悔、是愤怒、还是悲伤?然而在黑暗中,我看不请他的脸。

那一晚,门始终没有开,但也始终没人敢冲门,曾校长也没有借故离开一步。似乎让学生罚站一样。他让自己像一尊雕相一样立在门边,直到电影散场。

记得我第二天去供销社买东西,看到几个闲着无事的售货员,还用奚落的语气笑谈着曾校长昨晚挨骂的事,当时自己听了心里还挺高兴,觉得他出丑是自找。

从那晚以后我也再没有见过曾校长和李老师。但这件事一直在脑子里装着。十七岁时,我离开了家乡。已经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的理解了曾校长为什么要亲自守门。也想到他亲自来守门肯定是经过慎重研究后安排的,更理解那天晚上他的沉默。

几十年里,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事。真真假假看得太多之后,我慢慢懂得,扛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肩膀,被鲁迅称为脊梁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地位很高的大人物,而是许多像曾校长、李老师一样拿着很低的报酬,一举一动都要直面老百姓做事的人。只有他们能任人当面咒骂,当面作贱地做着份内的事,现在除了一些无耻的贪官,还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前几年回到故乡,打听曾校长,一个年长者告诉我:“他死了几十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忽然想起,在我那个贫困的故乡,电视机十多年前才出现在一些农户家。死去了几十年的曾校长,有没有在自家的电视中看过《小兵张嘎》呢?当年他一定也是觉得这部电影很好看,才不知费了多少劲筹钱把片子租来,在一个很贫困的山村小学,很特殊地为他的学生专场放了这部影片。但那天晚上他和我们这些关在门外的人一样,没有能看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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